"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金戈铁马演绎乱世不了情:天霜河白(上) 作者:倾泠月 天霜河白(上) 引子(1) 十二月二十九日,深夜。   凛冽的狂风,倾盆的大雨,铺天盖地地横扫袭卷,不时传来树木折断、瓦砾飞走的声响,彻骨的寒意笼罩着整个天地。   街上已全无灯火,各家各户都早早关了门,拥着热被窝进了梦乡。有的睡前还祈祷着,希望明天天气能好点儿,毕竟明天就是年末了,一个团圆喜庆的日子。   位于帝都西侧的安豫王府依然亮着灯火。狂风有时从那没关严的门窗缝里灌进,将灯火扑灭,但很快便有人再点上,关严实门窗。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人人脸上都透出一份紧张与不安,不时有三两个仆人聚在一起交头低语。   集雪园中,年轻的安豫王端坐堂中,英挺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只有扣在桌上时不时地敲动的手指,泄出一分焦灼。   “葛祺,什么时辰了?”安豫王端起桌上的热茶问道。   “回王爷,子时刚过。”侍立在一旁的葛祺低声答道。   安豫王移首望向楼上,“还没生?”似自语又似询问。   “啊……”   楼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女子的痛呼,声音压得极低,使人闻之更觉压抑。   “哼!”安豫王忽地将茶杯重重搁在案上,“选在这种天气这个时候出生,这孩子非怪即异!”   “哇……哇……哇……”   像是回应一般,楼上猛然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葛祺惊喜地叫道,但当目光接触到安豫王那冷如冰雪的眼神时,才刚涌出的一点儿喜悦便僵在了脸上,慢慢萎缩,顷刻化无。   许是知晓这世间添了新生命,老天爷也缓了脾气,屋外的风雨忽地变小了。安豫王起身,欲往园外走去,可走了几步便止了,转身望向楼上,目光幽沉复杂。   葛祺见他这模样,不由低声道:“王爷可要去看看王妃?”   安豫王闻言,脚下一动,才提步又止了,回转身继续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然后又止步往回走。如此反复,竟不知他到底是要离去,还是要上楼。   葛祺一旁看着不再多言,只是心头深深叹息。   正在这时,楼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然后便见接生婆抱着婴儿快步走下来,一边喜滋滋地嚷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郡主哟!”随后又抱到安豫王跟前,掀开包裹着的锦袍,露出婴儿的小脑袋,“王爷,您快看看,瞧小郡主这眉眼,将来长大了肯定跟王妃一样,是个少有的大美人!”   安豫王瞟了一眼,婴儿已停止啼哭,那双眼闭成一条线儿,红红皱皱的一张脸儿,实在看不出哪里美了。   接生婆犹自把婴儿往安豫王面前递,“王爷可要抱抱?”   在她看来,安豫王肯定是想马上抱着女儿的,哪一个才当爹的人不急着想抱自己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啊!   但,安豫王伸手一推,转过脸去,冷冷地道:“抱回去”   “啊?”接生婆一愣,瞪着侧转着身子的安豫王,以为自己听错了。   安豫王回过头来,目光冷如冰雪,一字一字地从齿缝中逼出,“本王叫你抱回去,没听到吗?!”   那一眼让接生婆打了个寒战,抱着婴儿连连退后了三步,才定下身来,“……是。”哆哆嗦嗦地答一声,赶忙转身往回走。堂内虽烧着炭火,但她却觉得透骨地寒冷,全身打着抖,以致她紧紧地抱着孩子,似要汲取一点儿温暖。孩子被抱得太紧,不舒服,又开始啼哭。   接生婆走回楼上,看着那合掩的房门,不知怎的,心头便生出深深的怜悯:这孩子生在这样尊贵的皇家,可此刻,她的父亲却…… 天霜河白(上) 引子(2) 这孩子日后的命运将如何呢?   微微叹息一声,轻轻推开房门,进到内室,便看到安豫王妃正虚弱地靠坐在床头,虽然衣鬓凌乱,神情疲怠,但仍不能掩其夺人的艳色。床前两名眉清目秀的侍女侍候着。   她堆起满脸的笑走向安豫王妃,“王妃,王爷很高兴呢,抱着孩子都不肯放手呢。”话是这么说,可当目光接触到安豫王妃的眼神时,她脸上的笑便再也挂不住。   “把孩子给我。”安豫王妃伸出手来。   她赶紧把犹在轻轻啜泣的孩子放回王妃手中。   “辛苦你了,王大婶。”安豫王妃抱着孩子轻轻抚摸着。婴儿似乎知道是在母亲的怀里,吸气两声,便停止了哭泣。   “哪里,哪里,能侍候王妃,这是奴婢们的福气。”   “很晚了,且是这种天气,看来王大婶不便回家了。巧善,你去收拾一间房,王大婶今晚就住这里。”安豫王妃吩咐一旁的侍女。   “是,王妃。”巧善低声应道,“王大婶,请随我来。”   “如此就多谢王妃了。”今夜的天气确实不便回家,王大婶也就不推辞,施礼后跟着巧善去了。   “铃语,开一扇窗。”安豫王妃再次吩咐道。   “王妃,您才生了孩子,不能吹风。”铃语有着如其名一般清脆的声音。   “太闷了,就开一小会儿吧,让我透一口气。”安豫王妃皱着眉头低声说道,语气哀婉,带着一丝祈求。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人这样的语气的。   所以,铃语开了一条窗缝儿,一阵冷风立时灌进来,竟夹着几片雪花。   “呀!王妃,下雪了,很大的雪呢!”铃语探出头望向窗外,惊喜地叫道。   屋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已停,那柳絮般的雪花已漫天飞舞起来。   “下雪了么?”安豫王妃望向窗口,朵朵絮雪在那一道小小的窗缝上飘舞着,有的调皮地跳进窗内,却在屋内瞬即融化了。   “是呢,这么大的雪,是个好兆头呢。”铃语伸出手去接那飘飞的絮雪。   安豫王妃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色,眼神里似喜似悲,沉沉幽幽的,仿似凝了一生的哀乐,“雪……这个时候下雪……”她低头看着怀里安睡的孩子,一滴泪悄悄滑落,坠入被褥。她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蛋,“这孩子既然生在这个时候,就给她取名‘倾雪’吧。”   “倾雪?”铃语回过头来,“王妃,这名字真好!只是……王妃不等王爷给小郡主取名吗?”   “王爷?”安豫王妃唇角微微一弯,带出点冷诮,“他怕是没那份闲心。孩子是我生的,当然我取名。”   “王妃……”铃语嚅嚅地轻唤,不知如何回应。   房门轻轻推开,巧善安置王大婶回来了,一看开着的窗,就惊叫起来:“铃语,你怎么侍候的,王妃月子中不能吹风的。”说着马上走过去砰地关上窗户。   “巧善,看你紧张得,不怪铃语,是我要她开的。”安豫王妃看着紧张兮兮的巧善,不由一笑。她一笑,周身便似有艳华浮动,美得摄人心魄。   “王妃,”巧善却是一脸严肃,“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奴婢有个姑姑就是因为月子中吹了风,便落了一辈子的病!”   “死都不怕,病还怕什么。”安豫王妃倦倦地说道。   “王妃,为着小郡主,您也不能有这种心思啊!”巧善惶然道。   安豫王妃低头看着睡熟中的婴儿,半晌,幽幽一声道:“是啊,我还不能死,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小倾雪。”   隔了会儿,安豫王妃又问道:“王爷已回去了吗?”   “已回去了。”巧善答道。   “呵,难为他在这儿坐了一夜啊。”安豫王妃讥诮地笑笑,又道,“夜了,你们也去睡吧。”   “奴婢在这儿守着,铃语你先去睡,明儿一早来换我。”巧善道。   “我这儿不用侍候了,都去睡吧,累了一夜了。”安豫王妃道。   “不行,奴婢要守着王妃。”巧善坚持着。   “是啊,夜里王妃若有什么需要,也有个人照应啊。”铃语附和道。   “唉,你们俩……”安豫王妃叹口气,“罢了,随你们吧。”   铃语与巧善侍候安豫王妃睡下,一个先行睡去,一个留在外间守夜。   安豫王出身于皇族,乃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深受宠信。是以安豫王府小郡主出生后的第二天,皇宫里便传下了皇帝的封赏。   赐名“倾泠”,封“宸华郡主”,赏赐之物不计其数,并将皇宫中珍藏了百余年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赐予了郡主。   圣旨宣读的那一刻,跪在最前头的安豫王侧首,目光冷冷地射向安豫王妃。安豫王妃螓首微转,看着他,一丝冷诮的笑浮上她绝美如玉的面容,转瞬即逝。但已足够安豫王看个清楚,刻骨的怨恨从安豫王眼中闪过。安豫王妃同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却漠视之。   此后,安豫王妃带着女儿幽居集雪园中,足不出园。安豫王则绝足集雪园,连纳青氏、成氏两位侧妃,及媵姬虞氏,数年间,皆有所出,青氏生一子,虞氏生一子一女,成氏生两女。但安豫王这两子三女,皇帝虽也有封赏,却只是按皇族惯例行事,并不似长郡主的殊厚。这光从赐名即可看出,此五子皆只按皇族宗谱取名,分别是青氏之子名泳,虞氏之子名泓、女名汀,成氏两女长为汐、幼为沁。   皇帝这很不一样的对待,虽说也可按长幼有别、嫡庶有分来说开,但朝中却也少不了暗中思忖之人。   想当年安豫王妃未嫁时,艳绝帝都,三位皇子皆为其倾倒。为讨美人欢心,各施手段,可谓当时帝都第一等奇闻逸事,让帝都百姓茶余饭饱之后也过足了话瘾。最后三皇子(即现今的安豫王)终抱得美人归,大皇子(即当今皇上)、二皇子(即现今的宜诚王)则怅然失落。   皇帝这厚此薄彼不一样的对待,或是爱屋及乌,又或另有深意?   但也只是心里想想,无人附和言表。天威难测,帝家之事谁敢说长道短的。   那是庆云元年。   光阴荏苒,日子就在那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中流过。   上卷——帝都韶华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1) 倾泠却摇了摇小脑袋,看着巧善道:“巧姨,明年的我就与今年不一样了,那莲花当然也会不一样。”   庆云六年,七月中。   眼见着明日就十五了,是郡主出园向王爷请安的日子,巧善一早便将明日要穿戴的衣饰打点好,忙完后,回头却不见了原先坐在房中的郡主。看看天色,申时过半,该用晚膳了,当下便出门往园子东边寻去。   集雪园中植桃栽柳,养兰种芍,还有不少叫不出名来的奇花异草。春夏秋冬,花开不断,且因王妃偏爱牡丹,是以专辟一个小园子来种植牡丹,姚黄、魏紫、二乔、墨魁等品种应有尽有。而在集雪园的最东边,另有一个小园子,园子中心有一方圆五丈的池塘,池中种莲,池边还筑有一座赏莲的水榭,取名“流水轩”。   如同王妃最爱流连于牡丹园中,莲花池畔流水轩里则是长郡主倾泠最爱驻足的地方。   每到夏季,这池中总是绽满白莲,清姿玉韵,袅袅*。那时刻,总能看到郡主倚坐在那流水轩栏杆畔,晃着双足,看着满池的白莲,静静地听着风送来的虫鸣鸟啼。若不去叫她,完全有可能待上一整天。   在巧善的记忆里,从郡主会走路起到而今,似是年年如此。   有时,她甚至会想,王妃与郡主皆容色美异凡人,会不会王妃便是牡丹仙子投生的,而郡主则是莲花仙子转世的呢?要不,她们怎么会这般喜欢牡丹与莲花呢?   巧善曾与铃语嘀咕过,铃语听后,哧哧地笑着直点头。   走至东园门前,远远地,便看见那满池亭亭玉立的白莲。那个白衣白袜仿如雪堆似的娃娃果然又坐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那些摇曳生姿的莲花出神,粉雕玉琢的模样仿似白莲孕育出的小仙童。   巧善曾经问过郡主,那莲花虽美,可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地这样看着,难道不厌倦吗?   可郡主的回答却很让她意外。   她说,我是在数莲的花蕊,可这池里的莲花老是还没数完便谢了。   一朵莲花有多少花蕊?   巧善不知道,可她想,若她问郡主,郡主肯定能答出来。可她不敢问,她怕得到确切的答案。看着栏上坐着的那小小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柔软又酸楚。这个孩子,她是太孤单了吧?   想当年亲眼看着郡主出生,那时嘤嘤啼哭的婴儿而今已会吟诗写字了。虽是金枝玉叶,可自小即跟着王妃在这集雪园中长大,甚少踏出园门,更不曾出过王府,也不知是这样的环境使然,还是天性如此,才六岁的郡主,性子却比那十六岁的人更为沉静懂事。   别人家这般年纪的孩子都爱黏着爹娘撒娇耍性,又或是与小玩伴嬉戏玩闹没天没地的,郡主却非如此,她不黏任何人,她……也无任何玩伴。   集雪园中人少,侍候的仆从中年纪最小的她与铃语也都大了郡主十多岁,所以郡主身边并未有什么同龄人。郡主初出生时,王府里曾派过四个五岁的小丫头,既是规矩,也是为了让其陪着郡主一起长大,亲近些,也用得长。但王妃看过后便叫人送出园了,是以贴身侍候的一直是她俩,于她俩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郡主……   静静地站在园门前,悄悄地看着水榭之中的那个孩子。   她们满心喜爱这个孩子,可对着这沉静得出奇的孩子,她们除了侍候好她的日常生活外,再无他法。而王妃自嫁入王府以来便性情大变,清冷寡语,虽则疼爱郡主,言行里却也少带出亲热。至于王府里其他的公子、郡主,虽则是郡主的弟妹,但……唉,不提也罢。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2) 或许真的该给她寻个同龄的伙伴。   巧善一边想着一边轻轻走过去。   “郡主,该回去用晚膳了。”   水榭中的雪娃娃闻声移首,看着巧善,稚声稚气地道:“巧姨,娘说,入秋了,莲花便要谢了。”   “谢了就谢了,明年还有看的。”巧善笑笑。   “明年的花该与今年的不一样了。”倾泠小小的手指不舍地抚着栏边一朵莲花。   “莲花都一个模样的。”巧善开解道。   倾泠却摇了摇小脑袋,看着巧善道:“巧姨,明年的我就与今年不一样的,那莲花当然也会不一样。”   巧善闻言一愣。   “走吧,回去了。”倾泠跳下栏杆,牵起巧善的手往回走。   这孩子真的早慧。巧善看着此刻刚及她腰间的雪娃娃,心头不知怎的便有些沉重。   “郡主,你想要个小玩伴吗?”巧善柔声问道。   倾泠抬首,黑亮得似水晶的眸子看着她,带着一点点疑问,“玩伴?干什么的?”   巧善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玩伴就是陪着郡主的人。比如陪郡主读书、写字、弹琴、下棋,还可以陪郡主一起玩,比如说捉迷藏啦,又或者一起编草虫啦,玩伴可以跟郡主一起做很多的事,郡主想不想要?”拂了拂倾泠齐肩的黑发,巧善又道,“郡主若想要,奴婢就和王妃去说,让王妃跟王爷说一声,王爷一定会答应的。”   倾泠想了想,说:“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我一个人就可以做了,不用玩伴。”   巧善一怔,然后轻轻问道:“郡主寂寞吗?”   倾泠不解地看着她,“寂寞是什么?”   这个问题巧善无法回答,所以她只能笑笑,“算了,郡主觉得好就行了,咱们回去用膳吧。”   第二日辰时,巧善送倾泠出园,王府大总管葛祺已领着两名侍女候于门前。每月的这一日皆是他亲自接送,从未假手他人,是以巧善很是放心。   那日,巧善如往常般,坐在靠近园门的长廊上,一边绣着帕子,一边等着郡主回来。白色的绢帕上以青线勾勒着几叶青荷,是绣给郡主用的。她一边绣一边想,按往常的惯例,郡主会和其他几位小公子、郡主一起陪王爷用午膳,用完午膳后再用一杯茶,然后会由葛祺送回来,不过偶尔有几次王爷有事缠身,并未一起用膳,那么午时前郡主便会回来,所以她还是要为午膳做点儿准备的。今天的午膳要准备些什么呢?只是还没等她思量清楚,便见早上随葛祺来接郡主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疾步向这边跑来,刚进园门便喊道:“姑娘快去请王妃!”   “怎么?”巧善被她那惶急的模样惊得手一抖,针便扎在了手指上,顿时青荷染上血色。   “郡主不好,快请王妃去救!”那名侍女急急地道,又紧张地看了一眼身后,才压低了声音,“奴婢受总管吩咐而来,姑娘要快,否则……否则郡主便要给王爷鞭死啦!”   “什么?!”巧善惊叫出声,手中帕子落在了地上。   “姑娘快去!”那侍女再嘱咐一句便匆匆离去。   巧善提脚便跟着她往园外跑去,跑到门前忽地想起那句“快请王妃去救”,纷纷乱乱的脑子中顿时清醒了那么一分,自己去了又有何用,于是赶忙回身去找王妃救人。   安豫王妃这刻正在作画,铃语在一旁为她磨墨。听后,她虽神色立变,却依然镇定,吩咐此刻已是心慌神乱的巧善留在园中,自己带着铃语去了。   半个时辰后,安豫王妃抱着女儿回来,铃语两眼红红的,跟在身后。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3) “王妃!”巧善忙迎上前去。   安豫王妃看到她,并未停步,只是抱着女儿继续走。等到了内室,解开披在郡主身上的袍子,巧善只看一眼,便心疼不已。早上她齐齐整整送出门的郡主此刻一身是血,昏迷不醒,她亲手为郡主穿上的白衣早已被鲜血浸透,破裂如烂布。   “王妃,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郡主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巧善忍不住泣声问道。   但安豫王妃并未答她,只是将倾泠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后吩咐道:“铃语你去打盆水来,巧善你去拿药来。”   “是。”两人应了,很快便打来了水,取来了药。   小心地脱去倾泠身上的衣,顿时露出背上一道道纵横的鞭伤,皮开肉绽,在那小小的玉雪似的身子上更显触目惊心。   巧善、铃语看着直掉眼泪,却不敢吱声。二人帮着王妃为郡主清理伤口,擦去一身的血污,上药,包扎,再换上干净的薄薄的轻若无物的纱衣。其间倾泠一直昏迷着,可就算昏迷着,依然时不时呻吟一声,眉头紧紧皱着,足见其有多痛。等到一切弄妥,巧善、铃语只觉得这短短半个时辰却比过一辈子还要累。   正松一口气时,王府总管葛祺领着一名大夫来了。大夫想来已被告之事因,所以只是号了号脉,然后开了一副方子,吩咐了一些避忌事宜,便退下了。葛祺向安豫王妃行了一礼后,也离开了。   其间,安豫王妃一直沉默不语。葛祺他们离去后,她也只是吩咐巧善、铃语,一个去王府药房里抓药,一个去准备些益于外伤痊愈的膳食。   巧善、铃语应声退下。   房中,安豫王妃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破堤而出。轻轻擦去女儿额间因痛而冒出的汗珠,想着她安静地趴于地上被安豫王鞭打的模样,顿时心如刀割,“对不起,泠儿。”泪珠儿断线似的落下,有几滴落在了倾泠受伤的背上。   “嗯……”昏沉中的倾泠忽然一声轻哼,眼皮缓缓睁开。   “泠儿!泠儿!你醒啦?”安豫王妃惊喜地唤道。   倾泠睁开了眼,似乎望了安豫王妃一眼,但很快又闭上了,口中却模模糊糊地念着:“娘……父王为什么打我……我……我没有做坏事……父王为什么那样骂我……”   “泠儿!”安豫王妃闻言,悲不自禁。   可倾泠却没答应,显然还在昏迷中,刚才不过是无意识地呓语。   一整日,安豫王妃片刻不离地守在床前,巧善、铃语做好的午膳她一口未进。   到了晚间,倾泠终于自昏沉中醒来。睁开眼,烛光之下看到的便是母亲憔悴的容颜,以及红肿忧伤的双眼。   “娘。”轻轻唤一声。   “泠儿,你终于醒了。”安豫王妃欣喜地抚着她的面颊。   “娘,女儿让你担心了。”倾泠抬起小手握住颊边母亲轻柔抚着的手,“女儿以后不会再犯错惹怒父王了,你放心。”   “泠儿!”看着小小年纪却如此懂事的女儿,安豫王妃心头悲切更甚,眼中泪光再次浮动,“都是娘的错,累了你,对不起……泠儿……泠儿……”她忍不住将女儿小心地搂进怀中,一声声唤着,却不知是想安慰女儿,还是想从这呼唤中得到安慰。   “娘,没事了,女儿现在还有一点点痛,明天就不会痛了。”倾泠伏在母亲怀中乖巧地说道。   “泠儿,对不起,对不起……”安豫王妃却只是一个劲儿莫名地道歉。   巧善、铃语听得里头的声音,知道郡主醒了,当下便忙着端来早已准备好的温热的高汤进来了。服侍着母女二人将午膳、晚膳一起用完,铃语便强行扶着安豫王妃去休息,留下巧善照顾倾泠。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4) 倾泠因白日睡得多,兼之背上有伤,所以尚无困意,眼巴巴地看着巧善,道:“巧姨,我睡不着,你说说话吧。”   “好。”别说是说说话,便是叫巧善立时唱歌跳舞来取悦病中的郡主那也是愿意的。   于是巧善搬了张凳子在床前坐下,东拉西扯地把那些个陈年往事说了一通。其实这些都是平日早就和倾泠说过了的,但除此外,巧善也没得说了,她可不似王妃有着满肚子的文章。好在无论巧善说多少遍,倾泠都从未表露过厌倦,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过她也从不插口,就算巧善说到极有趣的地方,她也只是眼中飘过一层淡淡的笑意。   就这般说了两个时辰,巧善脑子里所有的故事差不多都说完了,床前矮几上的茶水也给她喝光了。   “郡主,该喝药了。”这时,铃语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   “正好你来了,我去打水。”巧善顺便起身。   因倾泠不便起身,是以铃语一口口地喂她喝药,一边喂一边道:“巧善又给郡主说起在风府时的趣事了吗?这么多年都不知她说了多少遍了,郡主还没听腻她的那些话呀。”   “不会。”药很苦,倾泠皱着眉头咽。   “到王府都这么多年啦,她还老念叨着昔日的事,想来是很想家了吧。”铃语叹一口气道。   “铃姨呢?”倾泠抬眼看着她,轻轻问道。   “奴婢也很想家,很想老爷夫人。”铃语幽幽答道,“风府的富贵虽不及安豫王府,但日子却快活多了。而且那时候的小姐……郡主你是不曾见到,要是见到了,那才明白什么叫艳惊天下。只是从小姐嫁到王府后,便完全变了个人,整日整年地憋在这园子里,奴婢看着都心疼。自……自那以后,小姐也差不多算是死了半个啦。唉,真想回家去,可老爷夫人而今全不在了,我们想回也回不去了。”   “铃语,你在乱嚼些什么呢!”巧善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铃语猛然醒悟过来,看了倾泠一眼,见她拧着眉,显然为着汤药的苦涩而苦恼着,便放下心来。看看药已喝完,忙给她倒了杯水漱口,又喂她一颗干梅去药味。   因着外伤没法沐浴,巧善素知倾泠爱洁,是以打了盆水为她擦拭身子,又重新上了葛祺送来的伤药。铃语在一旁帮衬着,看到背上的鞭伤又忍不住心疼,恨声道:“王爷怎么这么狠的心,下这么狠的手!一个女孩儿家,这要是落了疤,可怎么办?”   “总管说这药是御制的最好的金创药,不会留疤。”巧善一边以极轻柔的手势上药,一边关切地问道,“郡主痛吗?”   “没有白天那么痛。”倾泠轻轻地吸着气道。   铃语看她嘴唇咬得发白,心疼更甚了几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一边催促巧善动作快点儿,一边又埋怨她用力过重让郡主痛了。巧善本来就心里不好受,被铃语这么一说,少不得和她拌几句,于是两人一边忙活着,一边吵着嘴,倒是让倾泠稍稍分心,散了几分痛。   等到上完药,已是亥时了。   倾泠抬起脸,让巧善擦去额上冒出的汗。见擦完了,她道:“巧姨,铃姨,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去睡觉吧。”   “嗯,是时候不早了。”巧善听着寂静的夜里传来的更声,“铃语你回去休息,我就在郡主这里睡下了,也好照应。”   “嗯。”铃语将铜盆、药碗带上,一边安慰道,“郡主要乖乖睡觉,明天就不痛了。”   “嗯。”倾泠点头,“铃姨,你睡前去看看娘睡了没有。她要是没睡,你告诉她我不痛了,让她安心睡。”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5) “好,”铃语闻言,心头大感欣慰,“我们郡主真是孝顺。”只是……想起王妃卧房里的烛光,她暗自叹了一口气。王妃今夜岂能睡得着呀。   “郡主睡吧。”铃语离去后,巧善扶倾泠换了个姿势,又放了一个长枕在她胸前让她靠着,这样睡得舒服些。   倾泠“嗯”了一声,乖巧地闭上双眼。   巧善放下纱帐,吹熄了烛火,便在外间的卧榻上睡下。只是这一夜,睡睡醒醒的,极不安稳,半夜里起身,只见窗外月光如银霜泻地,映得屋内一片银白。巧善走至床边,撩开纱帐,见倾泠闭目侧卧,睡得安然,当下放心。放下纱帐正要走开,却听得身后传来轻语:“巧姨,我看到了。”   巧善一惊,转身,隔着纱帐,见倾泠睁开了双眼。   “巧姨,我看到了。”倾泠的声音如呓语般轻悄,她望向窗口,“我看到了外面。”窗外的银辉仿似全射入了那双眼,灿亮得如梦如幻。   巧善心头一震。郡主说的外面,难道是指……府外?她白日里难道跑出了王府?是因为她擅自出府,所以王爷才……   “巧姨,你别告诉娘。”倾泠又开口,目光从窗口移回,落在她身上。那样一双眼秀美至极,却怎么也不似六岁孩童的童稚懵懂,“我就是很开心,所以想和你说说,你不要和娘说,不然她会担心的。”   巧善心头一酸,点点头,“嗯,”她重撩开纱帐在床边坐下,“郡主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很多。”倾泠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外面有……”语气微微一顿,似在回想,片刻后,却只是轻轻地道,“外面很亮……很亮。”   “郡主喜欢外面?那奴婢去请王妃和王爷说,以后让郡主也多去府外玩玩?”巧善当下道。   倾泠闻言,却是凝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以后不去了。”   “咦?”巧善不解。   倾泠伸出手去勾巧善的手,“巧姨,今天和你说的话不要和别人说哦,我们拉钩约定。”这是铃语曾经告诉过她的,只要是拉了手约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巧善看着她那模样,不由得一笑,“好,巧姨答应你。”   “嗯,”倾泠闻言,放下了心,重又闭上眼,“巧姨,我现在要睡了,你也睡吧。”   “好。”巧善看着她睡了片刻,才将纱帐轻轻放下,回到外间躺下。   纱帐内的倾泠悄悄地睁开了眼,微微仰头,望着窗外,银白的月光虽然耀眼,可还是比不上白日里她在外面看到的朗日来得绚丽。   重新合上眼,被鞭打时父王那冰冷憎恶的目光,那永远都不会遗忘的斥骂,再一次浮上心头。   “外面”虽然让她记忆深刻,可父王与母亲对视的眼神却更令她刻骨铭心。   这世上还有许多的东西是六岁的倾泠不能了解的。   比如缘何母亲与她独居于集雪园?   比如弟妹们可以每日与父王相见,为何她却只是一月一次?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与父王见面?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带她出府?   比如父王为何从不允她出府?   ……   可是,有些事情,六岁的她已看得懂了。   比如,长久以来,父王看着她时,他眼中的冷漠与憎厌。   比如,今日父王与母亲对视时,彼此眼中的怨毒与憎恨。   父王不喜欢我。   父王与母亲彼此憎恨。   父王打我时母亲会很伤心。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可……只要安分地如以往一般待在集雪园中,待在安豫王府中,便不会触怒父王,便不会挨打受骂,母亲便不会伤心……那么一切都好。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6) 睡着前,六岁的倾泠如是想着。   日子一日日过去,青荷枯落了,丹桂又飘香。   许是葛祺送来的药真的十分灵验,倾泠的伤只半月便全都结疤愈合了。又过了半月,已有些开始脱疤。疤落后的皮肤粉*嫩的,果然没留下痕迹,这令巧善与铃语大为欣慰。   伤好后依旧按例出园请安,安豫王冷漠如昔。   一日,安豫王妃将倾泠带到书房,指着满室的书对她说:“泠儿,娘早已教过你识字读书,从今日起你每日多到这儿来看书学习。这里的千余本书都是当年你外祖给娘的嫁妆,这些书皆是前人的智慧所结,你读它们,可以博学增识,可以拓展眼界胸怀,也可以懂得为人处世。”   “嗯。”对母亲的吩咐,倾泠只是乖巧地点头。   安豫王妃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抚着她的头,道:“泠儿,娘此生已误,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让你更好,所以娘只盼着你能在这些前人的智慧中取道,切莫若娘。”   倾泠闻言,再次点头,以她童稚的声音向她的母亲承诺道:“娘,你放心,女儿会好好读书,女儿不懂的就向娘请教。”   安豫王妃闻言,心头一时悲喜难辨。到而今,她唯一的欣慰与欢喜是生有这么聪明乖巧的一个女儿,可她负疚深重的却也是这个女儿,悲怜的也是她的聪明懂事。   “泠儿,莫要小看了这些书,其中的智慧可敌千军万马,娘只希望你从中能学到保护自己的本领,也能知晓日后你要走的路。”   倾泠看着母亲,片刻后,她伸手抓住母亲的手,以那双乌黑晶亮得不存童稚的眼,迎视着母亲深深藏着忧虑的那双眼,道:“娘,女儿知道,女儿也会做到的。”   “好。”安豫王妃暂时屏却心头的悲意,起身开启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具古琴,置于琴案上,抱倾泠坐上琴凳,道,“泠儿,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乃是前朝遗物,珍藏宫中久矣。你出生时,陛下却将此琴赐予你,他一番厚意你不能辜负,也不要有辱这第一琴的名号。”   倾泠看着眼前这简朴暗沉、无一丝华饰的古琴,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一拨,顿时一缕清音扬起,再袅袅而逝,余音萦耳不绝,“娘,这琴比以前的都要好。”只这一拨,倾泠便喜欢上这琴,忍不住欢喜地对母亲道。   “这是当然。”安豫王妃淡淡一笑。   “那以后我都可以弹它吗?”倾泠微微仰首看着母亲。   安豫王妃又一笑,“别人家或许要将御赐之物当神物般供起来,可我们不用。他给泠儿,当然是希望泠儿能用它。”   “嗯,”倾泠微笑点头,手指舍不得离琴,“娘,这琴叫‘倾泠月’,那女儿的名字是不是取自于琴呢?”   安豫王妃弯腰伸手抚向女儿娇嫩如粉荷的脸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过得片刻,才轻轻夹着一丝喟叹道:“一半。”   “嗯?”倾泠微有些疑惑。   “一半缘于琴,另一半……”安豫王妃转身走至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后才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名字是他特别赐的,那是他的心意,泠儿以后会明白的。”   “嗯。”倾泠看母亲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只是细细地观察着手下的古琴。   书房中顿时一片安静。一会儿之后,安豫王妃回过神来,看着抚弄着琴的女儿,道:“今日便作罢了,明日起,你便来书房读书。这琴你带回房去,以后便由你自己保管着。”   “嗯。”倾泠抱着琴下了地,走到门边,铃语接过她怀中的琴,送她回房。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7) 书房外,巧善目送倾泠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回头看着窗边的安豫王妃,几次启唇,却终未成言。倒是安豫王妃察觉了,有丝稀奇地问道:“你今日竟也有话说不出口吗?”   “小姐,巧善是怕说错了话。”巧善走进书房道。   “你与铃语,我从来视作妹子,一家人便是说错了话又有何妨。”安豫王妃从窗边回转身,柔和地看着她。   巧善抬眸,看着自己侍候了十余年的小姐,虽已近三旬,但岁月的转轮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只是,这样的绝代芳华却就这么孤寂地自开自落吗?“小姐,既然已入了王府,为了小郡主,你何不与王爷……”话说到此忽然断了,只因安豫王妃顿时变冷的眼神。   书房中的空气似被寒气凝结。   巧善一颗心忐忑着,可她不悔刚才的话,那是她早想说的,既是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小姐。如同她不明白怎么眨眼间小姐会嫁了安豫王,她也不明白昔日到底有过什么事,让明朗绝丽的小姐一夕间变成了今日冷漠寡情的王妃。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开口道:“你是叫我去讨好他?巧善,这样的话再不要说了。我与他,此生莫想!”最后一语决然冷彻,似冰落寒潭。   巧善闻言默然,一颗心却是凉凉涩涩的。   “巧善,泠儿长在这园子里,虽则孤寂了些,可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许久后,安豫王妃幽幽地叹息道。   是什么样的幸运,巧善并不懂,可她只愿她的小郡主真能如王妃所言。   自安豫王妃交代后,倾泠果然每日都前往书房读书,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了书房里。坐在宽大的书案前,认真地看,认真地写,竟不嫌枯闷,倒是巧善、铃语,看着郡主那么个小小的身子每日里埋在书堆里,很是心疼,劝王妃不必要小郡主这么用功。这么多的书,这样日日夜夜地读,也太累人了。   安豫王妃看着书房里安静看书的小小身影,轻轻叹道:“我虽则让她读书,却也未要求她时时日日都这么用功。这孩子呀,都不像是个孩子。”   是的,我们的小郡主从来不曾像个孩子,巧善、铃语心中叹息。无奈之余,只得每日里变着花样做些点心,或是煲盅好汤给心爱的小郡主吃,或是强行推开那些书让她休息,又或是摘些花草,编些小玩意儿逗她玩。   若一定要说倾泠还有些孩子的天性,那莫过于挑食这一项,她的嘴极刁。   虽说安豫王从不到集雪园来,安豫王妃也不踏出集雪园一步,但集雪园中从未短缺过什么,甚至送到集雪园的吃穿用度永远是最好的,而且每逢节庆,宫中赏赐时,从未漏过集雪园这一份,是以,集雪园从不缺精致珍稀的吃食。   但,无论多么费工费心的东西,若做得不到味,倾泠不吃。   无论是多么稀罕珍贵的东西,做得再好,只要是她不喜欢的,她同样分毫不动。   安豫王妃曾笑叹:“这孩子该说她物欲极高,还是说她物欲极寡?”   铃语的回答倒有几分道理,“无论高寡,有一点可以确定,咱们的小郡主不好养。”   这个不好养的孩子,换一个方位来看,却是极好养的。   因为省心。   还是婴儿时,只要不饿便不会吵闹,稍大能走能说了,也无须操心她似那些活泼的孩子一般,眨个眼便不见了影儿,或是今日摔了一身泥明日扯破一件衣,她永远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某个地方。便是巧善、铃语费尽心机地逗弄她玩儿,她也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看着你,最后浅浅一笑。那样安静乖巧的模样,让巧善、铃语觉得自己才是孩子。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8) 如今,自她伤好后,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以前她遇到了什么不知道的事还会问母亲,问巧善、铃语,偶尔也会央着她们说些趣事给她听。现在她不再问了,自己安安静静地看书找寻答案,而书中似乎有更多的奇事、趣事吸引着她。   巧善有时也会问她,从书中看到了什么。   小小的倾泠用她那稚气依然的声音答一句并不稚气的话:看天下。   是的,看天下。   书中有整个天下。   那里有山岳河川,有碧海高空,有花草树木,有茅庐高楼,有帝王将相,有高官贫民,有卑奴乞丐,有权谋争斗,有闲情逸致,有歌舞升平的盛世,有血流成河的乱世……这所有的在集雪园中看不到的,她在书中全看到了。   书,给了她一个宽广无垠的天地。   集雪园中的日子便是这般静然如水地度过。   眼见着秋叶落尽,霜雪又染,一眨眼又是红梅烂漫,再一转身,却已是春水如碧,粉桃白李如云。   半年过去了,又是三月春色最妍时,安豫王妃却染了风寒,情势颇重,以至卧床不起。倾泠十分忧心,不待书房了,每日里侍候汤药于榻前。过了十来天,安豫王妃病势大好,见屋外春光明媚,想着牡丹也该开花了,想去看看,便让倾泠携了琴一起慢慢向园中走去。   牡丹园里果已有些许早开的花儿开了,还有些则含着花苞儿,紫的、白的、红的、黄的、粉的,一朵朵一树树,春日和风中,风姿丽韵香气袭人,让人一见便神清气爽起来。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花儿,若错过了多可惜。”挨着长廊坐下,安豫王妃看着眼前明媚的春色,微有感叹,回首看着身旁的女儿,“泠儿,这里有满园的国色天香,合当弹一曲《重芳华》。”   倾泠当下依言抚琴,弹了一曲《重芳华》。   春日里暖阳融融,微微轻风熏人欲醉,琴音如水低回婉转,满园清香沁人心脾。   长廊如带,迤逦于摇曳生姿的牡丹花中,廊上有人,紫白相依,容胜花色,神如月秀,天工难描,神笔难画。   巧善、铃语两人捧着茶水果品过来,便看得这样一幅景,不由齐齐止步静赏。   过年时倾泠已满了七岁,半年多的时光让她长高了不少,圆圆的脸儿也拉长了,五官极其精美,可预见长大后相貌定是不凡。   “郡主的模样简直就是按着王妃的模子长的。”巧善望着长廊上的两人感叹道。   铃语闻言则道:“幸好脸型不同,否则郡主长大了要是与王妃一模一样,那可难分了。”   巧善点头,看着牡丹环绕着的两张丽容,道:“王妃是瓜子脸儿,郡主则是鹅蛋脸,这点倒是像了王爷。”   铃语闻言,偏首想了想,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   巧善回头看她,带着一分疑问。   铃语掩嘴,道:“我只是想起了王爷与陛下、宜诚王昔年的模样。那时小姐未嫁,咱们都还在风府。他们三位身为皇子,却常来府中,弄得全府的人都去看他们,看后便感叹说:‘这三人怎么长得那么像,不但身高差不多,便连形容都差不多,而且都是年少英姿的翩翩美男,这可让我们小姐选谁好。’”   巧善听得这话,不由也笑了,“他们三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然相像了。”   两人正说笑着,琴音遏止,听得安豫王妃的咳嗽声,不由都快步走过去。   “王妃病还没好,吹不得风,还是回房歇着吧。”巧善倒了杯热茶给她润喉。   “就是,等病好全了再来看牡丹,反正是自家园里的,又不会跑了。”铃语也道。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9) 安豫王妃喝了茶,止了咳,舒服了些,看眼前三人皆是一脸的关怀,便道:“也罢,反正今日的春色也看了。”说着起身,又道,“泠儿你不必陪我,想赏花便赏花,想弹琴便弹琴,也不要每日里都看书,省得看成书呆子。”   “嗯,”倾泠点头,起身送母亲,“娘要是明日好了,女儿再陪你来赏花。”   安豫王妃点了点头,“嗯。”   巧善扶着她回去了。   “铃姨,你也去吧。”倾泠又道。   铃语知她素来喜独处,便也不坚持,放下手中果盘,“那好,午膳时,郡主记得早点儿回来。”   倾泠点了点头,“嗯。”   铃语便也跟着去了。   一时园中便只余倾泠一人,独对满园春色,几只彩蝶翩翩相伴。倾泠随手弹了几曲,便也歇了,取过丝绢,擦拭古琴。琴身是梧桐木的,并未上色,然年代久远,木色幽沉光滑,虽无华饰,但一见便知并非凡品。琴身正中左侧刻有两排行楷小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这八字刻得极其飘逸,再看却又觉字底筋骨暗藏。观字可观人之风骨,想来刻这字之人定是风神出尘,品性高洁。看着看着,倾泠忍不住伸指轻抚,指尖触及字时,一瞬间心头微微一动:高山流水。   她是知道这个典故的。母亲曾经说过那个琴师和他的朋友的故事,母亲说“知己相交当如是”。是以,自那两人之后,后世皆以“高山流水”来形容知己情谊。只是这古琴上却为何刻下这几个字呢?是不是当年这琴的主人也曾有过一位“高山流水”的朋友?那这琴的主人是谁?他的朋友又是谁呢?若并非如此,那当年又是谁刻上去的?又为什么只刻了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又有何特别意义?   一时间心思竟全沉到了这八个字之中,指尖反复地摩挲着。   高、山、流、水、永、以、为、记……   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过去,来来回回慢慢地抚摸着,摸着摸着,忽然觉得指下的触感略有些不同,于是再摸一遍,这回知道了,是“高山流水”四字略高于下排的“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   抚着这四字,倾泠不自禁地微微一笑。琴曲中是有一曲《高山流水》的,母亲曾经教过她,这么想着时,指尖便忍不住在这四字上一字一字地按着《高山流水》的调,轻轻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想着,这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在奏《高山流水》。   只是当她一曲敲完之后,却发生了奇怪的事!   “永以为记”四字忽地弹跳起来,于是琴身上便露出了一个长约两寸的小口子。   倾泠当场呆住,想不到这样奏一曲《高山流水》,竟会奏出这样的结果来。待得回过神来,从小口子看去,才发现竟有物藏于琴腹之中。当下取出,触手柔软,竟是折叠齐整的白绢,只是色已变黄,想来年代久远。   惊奇之下,她翻开白绢,见是一大一小两块折叠在一起,绢上皆有墨迹,虽年久失色,但依然可清晰辨认。于是她先看了那块小的白绢,只见其上记有:   予今日抚琴,信手弹来,竟为《倾泠月》。此曲自与无缘别后再不闻,予亦不曾弹起,多年过去,予竟记忆清晰,不觉默然。昔年天支山巅,予与无缘知己相约琴歌相合,然自别后,予周游天下,寻幽访胜,遍交世间奇士,却不曾再与无缘一会,亦不曾闻其踪迹。山河壮丽,天地无垠,竟不能留君兮?   此曲,乃当日无缘随心所弹,此琴亦是其当日所用,予今日再抚,心头怅然,神思茫茫。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10)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忆无缘当日曾念念此语,感君之意,念君之心,予今日便以此曲为凭,写心法一篇,既和此曲,亦酬知己,以记天支一夜。   风夕于延治十二年七月七日   这些字写于白绢右侧,但其后又记有数行,字小且紧凑,想是后来添上去的。   皇朝十九州以玉州最为秀逸,予与息常游于此,近日再游,邂品琴大会,天下名琴皆聚于此。忽记当日别时,无缘曾曰“《倾泠月》中记我一生所学”,细察,果于琴身中觅得白绢三幅,分“君策”、“兵言”、“武学”三篇,阅毕,予叹服。然息定不屑一观,更不愿子孙后代习玉家之文武。可此三篇乃无缘一生心血所结,岂能就此绝世。予思量再三,“君策”、“兵言”若现民间,反生祸端,是以,予留之。《倾泠月》琴谱、心法及玉家武学,予复藏琴中,以琴遗会,愿有缘者得之,他日红尘可再现玉家风采。   再,得者须记,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风夕于延治十五年七月七日   白绢的左侧又另记有数行字,还有一些似字似图的符号。倾泠一看,便知是琴谱,想来这谱就是绢上所言的《倾泠月》,而另外那几行字可能就是契合此曲的心法。倾泠便先放下了,又取过另一块大的翻看。这一块上虽也记有许多的字,却未有任何言语,只是记着“玉珥心法”、“无间之剑”、“御风指”、“撷云掌”等字,还画有一些小人图。那些小人或靠或卧,或蹲或坐,或跳或跃,或执剑,或屈指,或抬掌,或握拳,做着各式动作,图旁还记有文字。倾泠一时也看不懂,便先收起,重新研究起那方小的白绢来。   从绢上的文字来猜,风夕应是一名女子,曾是此琴的主人。而这琴起先应该是她的朋友玉无缘所有,玉将琴赠与了风。延治十二年,风想念起她的朋友玉无缘,便记下了玉曾经弹过的琴曲,以及她所创的心法。延治十五年,风与她的夫君息同游玉州,将此琴遗在了那一年的品琴大会上。想来此琴当日定是一鸣惊人,夺得“天下第一琴”之称,而后辗转民间,于百余年前由皇家收于皇宫内。最后,当今陛下在她出生时赐给了她。   此琴名“倾泠月”,琴谱中有《倾泠月》一曲,则此曲定当与琴一般名扬于世。但母亲说起历代名曲时并未提及过,想来此曲定是自玉、风之后即绝音于世。由此看来,这琴或许就是这位玉无缘所制,琴名则可能是他抑或是风夕所命,后由延治十五年的玉州品琴大会上流传于世的。   延治十五年,到今日已过去了二百二十年。“倾泠月”是第一琴,那这《倾泠月》的琴曲是否也是妙绝天下呢?   当下,倾泠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琴谱上,细细研究起来。直到巧善到园门前唤她用午膳才想起,忙小心地原样收回去。抱起琴走到园门前,巧善帮她接过。回去的路上,倾泠一直想着琴身里的白绢,想着要不要告诉母亲,再一想,母亲的生辰快到了,不如等她学会了此曲,到时弹给母亲听,让她惊喜一下。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1) 安豫王立于园子中央,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之远,一切喧嚣与悲乐都与他无关,他漠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他挺拔的身影在春日暖阳下,却是无比的萧索。   可惜还没等到倾泠将琴曲练好,便发生了一件事,从而打断了她的计划。   三月十五日,倾泠按例出园请安。   那一日,几个孩子刚请安毕,即有人来报威远侯携两位公子过府拜访。安豫王一听,忙前去迎客,留下六个孩子在堂中。六个孩子中,倾泠为长,是年七岁。青氏所生之子泳是长子,已满六岁。虞氏所生之子泓,小泳两个月,是为次子;她所生之女汀,则刚满五岁。成氏所生长女汐与汀同年,小了半月;*沁才四岁。   几个孩子起先因没有父亲的吩咐不敢妄动,都还乖乖地坐在原位。但过得片刻,小孩的天性便冒出来了,都坐不住了,先是泓说他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几个孩子嚷嚷着要看要玩,于是几人都跑了,跟着泓去看好玩的东西了。几个侍从见了,忙跟过去。   倾泠既没阻止也未跟随,这几个孩子虽说是她的弟妹,但并不亲近,除却每月一次见面外,他们之间也没说过两句话。她一个人仍旧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见安豫王还未回来,总管葛祺也不见影儿,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园去。   安豫王府占地极大,楼宇庭园极多极广,但简单来说,分为前府、中庭、央阁、后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见客、处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有许多庭院、花园和楼阁,一眼望不到尽头,华丽雍容雅致,尽显王家富贵气派,更专门修有练武场和跑马场等,央阁则是安豫王书房与寝殿所在,后府便是女眷所在。   请安的贤乔堂在中庭,集雪园则在后府的东边,是以倾泠回去要走颇长一段路。虽说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倾泠早就自己记得路了。从贤乔堂出来,要先绕过舜英楼,再穿过王府最大的花园舜华园,然后再穿过一道横穿练武场与跑马场的长廊,尽头便是舜韶园,过了舜韶园便至后府。   倾泠绕过了舜英楼,眼前的舜华园百花绽放,红白紫黄,如火如荼。人行其间,花叶拂衣,香气袭人,倍感清爽。只不过,刚转过一座假山,猛然间迎面便被一撞,砰的一声,两边都给撞倒在地。倾泠立时便感觉一阵剧痛,待痛稍缓,睁眼一看,才发现撞倒她的是一个小孩。小小的身子上披挂着布条似的衣裳,身上多处可见褐红的血痂,一头纠结的乱发下是一张乌黑的小脸,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却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大眼。许是因为痛,蓄满泪水的双眼格外湿润明亮。   倾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那小孩依然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扶。   那小孩见她伸手,反而抱头缩成一团,于是倾泠便去看小孩的双手,那双手的尾指旁各多长了一指。   倾泠虽有些惊讶,不过伸出的手未停,触及小孩的身子时,才发现她全身都在战栗,那是极度的恐惧。倾泠不解,用力将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这过程中,小孩的颤抖未曾停止。   见那模样,倾泠想了想,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子的脑袋,“不痛。”然后放开了手。   许是那轻轻的一拍,让小孩放下了抱着头的手,悄悄看了倾泠一眼。   倾泠也看了她一眼,见小孩没啥反应,就转身继续回集雪园。才走了两步,便见前方的曲桥上跑来了泓、泳,再后面还跟着汀、汐、沁及几名侍从。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2) “啊,在那里!”泳指着倾泠这边叫道。   “跑得还真快,这回看你往哪儿逃!”泓也叫道,一边往倾泠这边跑了过来。   倾泠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却见那小孩躲在了她身后,抱紧了她,满眼的惊惧。一看这情形,倾泠大略也明白了些,估计泳他们是在追这小孩,而小孩因为害怕,逃了,正好撞倒了她。   眼见着泳、泓已跑过曲桥,再跑过小径便要到这里了,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两位公子,王爷传唤你们。”   听得这一声,泳、泓齐齐止步,回头看去,便见园门前走来王府大总管葛祺。   “王爷要在练武场考量威远侯家两位公子的武技,传唤大公子与二公子前去观摩。”葛祺再道,眼光淡淡地瞟过假山那方,然后落回泳、泓身上。   泳、泓素来畏惧安豫王,此刻听到传唤,哪里敢怠慢,望了望假山那边,只得作罢,忙随葛祺去了。后边追来的汀、汐、沁一听哥哥们要去练武场,也叫嚷着要去,于是侍从们忙带着她们一起去看热闹。   顷刻间,那些人便全走了,偌大的舜华园中又只余倾泠与那小孩。倾泠伸手欲拉开小孩的手,可小孩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放松,拉扯了半天,未果,反弄得倾泠气喘吁吁的,便作罢。歇了片刻,她转身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这一招果然奏效,小孩的手放松了些,于是倾泠又抚了抚,小孩偷偷抬起头看着她,片刻后慢慢放开了手。   倾泠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拉乱的衣饰,然后抬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却发现那小孩也跟着她走,倾泠一回头,小孩便惶然地蹲着,她一走,小孩便悄悄跟着,如此反复,眼见着都要走过舜华园了,小孩却依旧跟在自己身后。   园门前,倾泠停步转身,看着小孩。   小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望着她,有畏惧,有惊疑,还有一丝希冀。   倾泠看了会儿,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   小孩在她的目光下慢慢避开视线,低下头。   见那模样,倾泠想,她应该不会跟了,于是转身,可才抬脚走了两步,身后照旧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再次停步回头,倾泠看住小孩,问:“你是谁?”   小孩没回答,只睁着一双栗色的大眼巴巴地看着她。   倾泠等了片刻,见小孩不答,便作罢。转身出了园,小孩依旧跟在身后,倾泠也不再理会,自顾往前走去。   出了舜华园,便是一道长廊,长廊两旁各植有一排树,高高密密的,将长廊掩于翠色之中,也将庭园一分为二,左为跑马场,右为练武场。   穿过长廊时,蓦地传来一声有力的赞叹:“好!”令倾泠脚下一顿,那是父王的声音。她从未听过他这样饱含兴奋愉悦的声音,于是便好奇地转头往右边看去。   右侧虽有浓密的高树遮挡,可那密密的树枝不过是把长廊给遮住了,令外面无法看清长廊里,长廊里的人却可透过枝缝清楚地看到外面。   一眼看去,只见一团耀目的银光,再看时,才发现那是剑光。   舞剑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样子,一身银白的武服,发束紫金冠,齐眉勒着金抹额,中嵌一颗珍珠,更衬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以倾泠的眼光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光的长剑在半空中飞舞着,时高时低,又疾又快。那少年时跃时翻,矫若惊龙,飘若游云,煞是好看。看了半晌,忽见那少年腾空跃起,半空中蓦然翻身,一剑直指场中竖起的一排长枪,那一刹那,剑光更胜骄阳。倾泠不由得闭目,再睁眼时,那少年已稳稳落地,长剑横于胸前,剑身上满满铺着一层红缨,再看长枪上,枪缨尽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3) “好!”安豫王又一声赞叹,“意亭剑法如此了得,秋兄,本王真是羡慕你有这等英儿。”   “哈哈……王爷谬赞了,小儿这几式剑法不过是个样子好看罢了。”答话的人声音洪亮如钟。   倾泠移目看去,便见练武场前的台中间站着安豫王,他左旁丈远处站着泳、泓和汀几人,他右边并肩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想来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威远侯了。   威远侯的身边则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这少年着白色深衣,腰围玉带,显得身形格外瘦削纤长。齐肩的黑发披着,衬得一张脸异常地白,五官秀致,额上同样勒着金抹额,嵌着一块白玉。   “秋兄你莫谦虚。”安豫王显然心情十分地好,“兄长有好剑法,弟弟又有何绝技呢?”   “意遥的剑法一样好!”刚舞完剑的银衣少年抢先答道。此刻他已收起长剑,走到白衣少年身边。   两人站一处,便看出了不同来,银衣少年双眉如剑,眼眸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而白衣少年虽也是身姿修逸,眉宇间却隐透一份病态的纤弱,似体有不足之症。   “哦?”安豫王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少年步下台阶,向安豫王一礼,“王爷已看过哥哥的剑法,意遥就练练弓箭,请王爷指点。”   安豫王点了点头,“好。”   于是很快有人送上长弓羽箭。   “意遥,我来扔环。”银衣少年跳下台阶道。   白衣少年轻轻一笑,看着他,点点头。   于是银衣少年从怀中取出数枚银环,侧头看一眼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好啦。”同时手中银光抛出,瞬间便已飞出数丈远。   白衣少年目光追着银光,搭箭,拉弓,“噔”的一声,羽箭射出,然后半空中传来“叮”的一声清响,那是箭矢穿透银环的声音。   “嗯。”安豫王与威远侯相视一笑。   “再来!”   银衣少年这一回同时抛出了三道银光,一左一右一上。白衣少年见之,不慌不忙地抽出三支羽箭,眼见着银环从半空飞落之际,只闻弦响,霎时三箭齐出,半空中“叮叮叮”三声清响,箭矢穿透银环。   “好!”安豫王见之,不由大赞,“小小年纪竟能一弦三箭,真乃神箭手!”   威远侯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显然对爱子箭术极为自信。   “意遥,这一回你射得到吗?”只听得银衣少年一声长笑,便见他飞身跃起,直落于场中一根蟠龙石柱之上。那石柱足有两丈多高,银衣少年立于其上,再扬手挥出,暗运内劲,霎时银光疾射,眨眼间便隐入高空不见影儿。   “哥哥你使诈!”白衣少年见之,不由叫道。   “哈哈……”银衣少年闻之反笑。他借柱高再运内劲,银环射出之远之高前所未有,此刻银环隐入高空,便不知方向不知落点,白衣少年要射中就更难了。   白衣少年环视一圈,见练武场上有一排丈高的木桩,当下飞身跃起,落在木桩上,仰首观望,足下不停,从一个木桩又跃向另一个木桩,目光不离半空,当他跃至第四个木桩时,长弓一拉,“噔”的一声,长箭飞出,一声“叮”的清响遥遥传来,显见又射中了。   “好身手!好眼力!”   眼见这一手绝技,安豫王不由得连连赞道。便是威远侯也不由得抚着颌下短须微笑点头,更不用提已看傻眼了的泳等人。   白衣少年足下一点,飞身跃下,同时,羽箭挟一抹银光从半空坠下,正落于他脚下。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抑若扬兮,美目扬兮。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4) 巧趋跄兮,射则臧兮。《诗经·猗嗟》   蓦然,倾泠想起了前些天从一本诗集上看到的一首诗,当时未有感觉,可此刻,场中持弓而立的白衣少年如此契合生动地诠释了那首诗。   “意遥,你还不多谢我?”银衣少年也飞身落下,“要不是我,怎能显出你的箭法之妙。”   许是刚才一番动作,白衣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增添了几分神采,只是气息有些急促,一开口,话未出,反是“咳咳咳……”,先一阵咳嗽起来。   银衣少年见之,忙拍他的背,“不舒服吗?”   白衣少年本无大碍,只是气息急促了些,便咳了几声,抬首,一双秀如秋水的眸子蕴涵着一丝慧黠,道:“这也是哥哥的功劳。”   银衣少年见他没事了,便放下心来,手一挥,“可射大雕者,岂能只射燕雀?既然是让你展示技艺,当然就要做到最好。刚才若不是我扔环,你大概就射靶了事了。”   “怎么?意遥贤侄身体不适吗?”安豫王步下台阶,关切地问道。   “意遥没事。”白衣少年忙摇头。   “多谢王爷关心。”威远侯也步下台阶,“小儿因幼时受寒颇重,是以体质稍弱,易生病,常有些喘气咳嗽的小毛病,其他,倒没什么。”   “喔。”安豫王放下心来,他与威远侯相交多年,自是知晓这位侯府二公子的身世,当下便了然地点点头,目光转向银衣少年,眼中满是欣赏,“意亭贤侄的话甚合本王心意。男儿行事,要么不为,要为,当全力以赴!”   银衣少年闻言,双目一亮,熠熠生辉,看着阶下常服素冠依然英姿不凡的安豫王,道:“当世之中,意亭最敬佩王爷,他日意亭也要仿效王爷建勋立业,位列‘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放肆!”威远侯闻之,马上呵斥一声。   “哈哈哈……”安豫王却反是仰首大笑,笑声畅亮,显示其心情十分愉悦,“好!有志气!”他笑看着银衣少年,越看越喜,“秋兄,意亭必是栋梁之才,本王恨不能有子若此!”   “哪里!这孩子素来野惯了,王爷快莫再长他志气了。”威远侯谦恭地笑道,“两位世子一脸聪慧,他日必是贤王良将,岂是小儿可比的。”   “罢了。”安豫王摆摆手,“秋兄,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套么,意亭、意遥天纵英才,岂是他们能比的。”说着,目光淡淡一扫阶上的儿女,无喜无忧。   “哈哈……”威远侯到底是武人性格,昔年又与安豫王并肩杀敌,交情自是不一般,闻安豫王之言,当下放开胸怀,坦言道,“王爷莫笑我,说心底话,我秋远山有意亭、意遥这两个儿子,我……嗯,用他们文人的话来说,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安豫王闻言一笑,目光看着阶前并肩而立的两个少年,道:“本王若能有子若此,愿为布衣。”   “哈哈……”威远侯大笑,一脸畅意,笑罢,收声看向台阶上的泳兄弟,“王爷也莫只夸小儿。两位世子年纪还小,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在王爷的熏陶下,他日必也是英雄少年。”   “秋兄你就莫虚言慰本王了。”安豫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移步上前,携起秋氏兄弟的手,“本王堂上收藏了几柄宝剑与宝弓,你们随本王前去,看中了哪一件,便带回去。”   “王爷收着的可都是好东西,你们还不快快谢过王爷。”威远侯闻言也不推辞。   “多谢王爷。”秋氏兄弟忙双双致谢。   遥遥见他们并肩行去,安豫王望着秋氏兄弟的眼中,有着满满的赞赏与喜爱,威远侯望着两子时,眼中有着浓浓的无法抑制的宠爱与喜悦。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5) 那一刻,倾泠恍然。   那样的目光她从未从父王眼中看到过,便是母亲也不曾有过威远侯那样的眼神。   忽听身后一声“咕噜”,倾泠移回了视线,转身,便见那小孩抚着肚子,一双栗色大眼有些窘迫地看着她。   倾泠重提步,忽又侧首,练武场上已空无一人,可刚才银衣少年与白衣少年飞跃的英姿已烙刻于脑子里。   那就是武功吗?可以令得父王如此喜欢,而且……   “跳那么高……”倾泠喃喃,目光穿过练武场,望向远处王府高高的围墙,“……可以飞出去吧。”   回到集雪园,巧善一见她身后跟着的小孩,便叫道:“天啦!郡主,你从哪里寻得这么个脏兮兮的小东西?”   倾泠回头看着那个小孩,道:“她一直跟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巧姨,她很饿了,你给她弄些吃的吧,她身上还有伤,给她敷些药吧。”   “哦?”巧善看向那小孩,谁知她却往倾泠身后躲。巧善一看如此,心下顿时不舒服了,郡主雪白的衣上赫然印着几个脏乎乎的黑手印,当下道,“这孩子,还是先给她洗洗吧。”说着伸手去拉小孩,可小孩手一伸,又抱住了倾泠,顿时黑手与白衣相映,鲜明得令巧善想握拳,口里却还是和善地道,“来,乖,先跟我去洗洗,待会儿吃饭。”便拉住了小孩抱在倾泠腰间的手,这一拉,才发现小孩的四肢柴棍似的瘦弱,那身子竟似只有倾泠的一半大,当下心中一软,拉扯的力道便松了大半。   小孩还是抱着倾泠不放,倾泠这次有经验了,伸手在小孩的头上轻轻抚了抚,道:“你先和巧姨去洗澡,我去找铃姨给你做些吃的。”   小孩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抬头看了看她,然后放开了手。巧善接手带走了她,小孩边走边回头看倾泠,直到看不到了才罢休。   倾泠想着这时母亲不是在牡丹园里便是在书房,当下也不去扰她,先去找了铃语。等到饭食做好时,巧善领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走了进来。瘦骨伶仃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大眼,脸上有些细碎的小伤口,额头上一块肿得高高的紫青印子,穿着一身倾泠的旧衣裳,显得空荡荡的。一进门,看到倾泠,她便挣脱了巧善的手,跑到倾泠身边,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孩子身上都没几两肉,郡主四岁时穿的衣裳给她穿,都有些偏大。”巧善语气中带着怜悯,“而且她似乎不会说话,问她什么都不会答。”   “哦?”铃语闻言,当下从笼中夹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乖,你叫什么名字?说了就给你吃包子。”   小孩闻得香味,不由转头,看见了包子,当下吞了吞口水,可也只是如此,很快目光又转回了倾泠身上。   “这孩子看来很喜欢我们郡主。”巧善见之,笑道。   铃语作罢,用碟子装了包子摆在桌上,一边问道:“这孩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巧善看看静默的倾泠,道:“郡主回来时就见她跟在后面。我琢磨着,许是府里新收的丫头,饿极了想去寻些吃的,不想遇着了郡主,便跟到了这里。”   “那等她吃饱了依旧送回去?”铃语问,“要不,待会儿他们定得寻人。”   巧善闻言却是沉默。   “怎么?”铃语问道。   巧善叹息一声,“这孩子身上没几处是好的,到处都青肿着,还有许多不知是刀划的,还是什么刺开的伤口,叫人看着真不忍心。”   “啊?”铃语一听,不由一惊,“你是说府里的人打的?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6) 巧善再叹一口气,“谁知道呢。”看着那两个静静相视的孩子,心思忽地一动。   “那就不能送出去了,干脆留在园子里。”铃语性子直爽,“你看这孩子这么喜欢我们郡主,不如就留下给郡主做伴吧。”   巧善沉默,只是看向倾泠,留不留这孩子在于郡主。   小孩一直望着倾泠,湿润柔软的双眼中带着莫名的依恋,那一刻,几令倾泠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全天地只有一个她,是以小孩只看着她。   为什么?   她没有问。   牵起小孩走到桌边,将包子往她面前一移,递给她一双筷子,“吃吧。”   小孩看了看倾泠,伸手,却不是接筷子,反是直接伸向了包子,抓住一个便往口里塞,大大的肉包子她几口便吃完了,又继续抓向另一个。   倾泠倒也不阻止,放下筷子看着她吃。   很快,盘中装着的三个肉包便全被小孩吃完了。她吮着油腻腻的手指,又眼巴巴地看向倾泠。   倾泠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道:“一次不要吃太多,下顿再吃。”   小孩看着她,眼中依然有渴望,显然还想吃。   巧善走过去帮小孩擦干净手,柔声道:“吃太多了会不舒服,等到午膳时再吃。”   小孩没有吭声,擦干净手,见倾泠往外走去,便赶忙跟上,巧善忙也跟上。   铃语留下收拾碗碟,顺便准备午膳。   “郡主,留下这孩子给你做伴吧?”路上巧善试探着问道。以前她也曾问过,但郡主回答她不需要伴。   倾泠依旧没有答话,一直往前走,看样子是要去流水轩,只是经过回廊时,听得门口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巧善不由惊奇,集雪园中向来安静,从未有人敢在这里吵闹的。当下前去看何人在此喧哗。倾泠想了想,也跟过去,小孩自也跟着。   出了回廊,便见园门前泓、泳两个叫嚷着要往这边来,而跟着他们的两名侍女则一边拦着他们,一边劝说着“不能去”。   忽地泓看到了倾泠,当即叫道:“把小怪物还我!”   倾泠一愣,巧善也是惊疑不定,未解其言。   原来昨日泓随母去上香,回程时虞氏见时辰尚早,又难得出府一趟,便领着他在街上逛了逛。途中听得有人吆喝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物,泓闻之好奇,嚷着要看。虞氏只得随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污浊的汉子扯着一个瘦猴似的孩子。那汉子见他们过来,忙将孩子的两手往他们面前一摊,口里道:“夫人,这双手十二指的可百年也没一个的哟,够稀罕的吧?买去吧,不贵,也就五银叶,您要嫌贵,那再少点儿,四银叶如何……”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往他们面前推。虞氏哪里看得上,可泓却觉着稀奇,嚷着要玩,虞氏拗不过他,便丢了片银叶给汉子,领着小孩回了府。   泓生于王府,平日里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没玩过,可这长着十二个指头的人却真没见过。他小小年纪见事不多,在他看来,人一只手只有五个手指,长了六个手指,那是怪物,两只手都长了六个手指,那更是了不得的怪物了!是以,他完全是把那孩子当成了好玩的怪物带回了府,还叫人弄了个关猴子的笼子来关着。只是关在笼子里的“怪物”不似猴子那样,被逗时会吱叫,会邀宠和人玩儿。他使尽手段,“怪物”都不理会他,令他又是气恼又是不服,逗了半天,天都黑了,人也累了,这才作罢,决定明日再想办法。   于是,今日趁安豫王迎客时,他便领着泳几人去看他新得的玩物,既是炫耀,也是看他们有什么法子,几人围着笼子又是喊又是叫又是骂又是打,汀甚至用头上的钗去刺了,可小怪物就是不肯看他们,不肯理他们。后来泳提议,切掉小怪物的一个指头试试看。可小怪物缩在笼子里,他们抓不到手,于是只好打开笼子,把小怪物拉出来,不想小怪物却趁机逃了,几人忙追,追到舜华园,正好碰上了倾泠,然后又被传唤去了练武场。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7) 后来威远侯父子告辞离去,安豫王自是相送,泓惦记着小怪物,便拉着泳悄悄往中庭寻去,府里的人都忙着送威远侯,也没怎么注意。只是到了舜华园,哪里还有小怪物的影儿,想着那时看到了倾泠,认定是她带走了,当下便往集雪园来寻人,不想寻他俩的侍女追上来了。   侍女一听他们要去集雪园,忙劝阻。   集雪园里住着安豫王正妃与长郡主,这是王府人人都知的事。尽管府中暗地里有着王爷王妃夫妻不和、王妃失宠、王爷幽禁王妃、王妃有怪病、王妃为人古怪等各式各样的传闻,但府中之人无论是先入府的还是后入府的,都曾由葛祺大总管亲自告诫一句“王爷交代,王妃爱静,是以府中之人除了侍候在集雪园的外,一概不许擅入打扰”。可泳、泓如何肯听她们的,一心要找回刚得的玩物,于是一边要去一边要拦,磕磕绊绊的,还是到了集雪园门前,好巧不巧地,巧善带着倾泠正好出来。   “我刚才明明看到你跟小怪物在一起,现在小怪物不见了,一定是你带走了她!”泓一把甩开侍女,跑到倾泠面前道。   “一定是她把小怪物藏起来了。”泳也跟进来,似模似样地扫视着园子,仿佛要从哪里揪出证据来。   倾泠眉头一皱,不语。   巧善不解,目光望向那两名侍女。两名侍女一脸无可奈何样,见已无法挽回,只得拉过巧善一边说事由,但盼着今日这事不要给王爷知晓才好。   “啊,小怪物在那儿!”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倾泠身旁的小孩袖子下露出的六个手指的手。   泓目光一扫,也认了出来,叫道:“哼!你以为换了衣裳我就认不出来么!”说着便过去扯小孩,小孩一躲,转到倾泠身后,这一下泓更怒了,抬腿便是一脚踢过去,“竟敢逃,看我怎么惩罚你!”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落在小孩身上,小孩立时被踢翻在地。   “你!”倾泠瞪眼望着泓。   “小怪物是我的,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泓也瞪着倾泠,认定了她要跟他抢小怪物。他虽与倾泠是姐弟,但到底隔母,平日又不常见,更不曾亲近,况且母亲虞氏偶尔提及集雪园时总是神色不豫,是以对于这位长姐他完全谈不上好感与尊敬。   “她不叫小怪物。”倾泠却道。   “她就是怪物!”泓争道,并一把揪起小孩,将她的手举起,“长着六根手指当然是怪物!”   小孩在泓手中使劲挣扎,口中“呦呦”地叫,双眼望着倾泠,身子也往她那边挣去。   “啊!小怪物会叫啊!”泓却惊奇地叫道。   “真的呢,”泳也走了过来,“原来她会叫啊。”   小孩忽地闭嘴,只是愈发挣扎得厉害,泓差点儿没抓住她。   泳伸手帮他抓住小孩,一边哄道:“小怪物,再叫。”   小孩当然不理,只是挣扎着,可那瘦小的身子哪里挣得过泳、泓两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反倒弄得身上伤口绽开,一身才穿上的干净衣裳又透着点点殷红。   “放开她。”倾泠走过去。   “这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放?!”泓横一眼她。   倾泠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去掰泓、泳的手,两人当然不干,于是三人便你扯我推你拉我拽……结果一个没弄好,倾泠的手便甩上了泓的脸,“啪”的一声甚是清脆,霎时,园中响起了泓尖锐的叫声,“你敢打我?!”然后他便一巴掌挥向了倾泠……   待巧善三人反应过来时,便只见三位小主人已缠斗在一起,拳脚相加,扭打成一团。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8) “天啦!郡主,快住手!”   “大公子,二公子,你们这是怎么啦?”   巧善与两名侍女忙走了过去,想把他们三人拉开,不想这时又是一声尖叫:“大哥!二哥!”却是汀、汐、沁三人寻了过来,眼见着倾泠一掌打在泳身上,顿时全叫了起来:“啊!你竟敢打大哥!”说话间三个全都冲了过来,扬起小拳头便往倾泠身上落下,接着又响起了尖叫声:“小怪物打我!”立时又一场混乱开始……   “郡主住手!”   “公子快住手!”   “都别打了!”   巧善与那两名侍女以及跟着汀三人来的一名侍女拉了这个,那个又打来,拉住了那个,这个又打来,一双手怎么也忙不过来,而且又不敢使蛮力,生怕弄伤了几位娇贵的小主人。而几位小主人此刻全都不理会她们的叫喊,那是脚、拳头、指甲、牙齿全都用上了,踢、打、抓、咬,无所不能,各人身上、脸上不是尘印便是爪印,还夹杂着尖叫、痛呼、哭闹各种声音,那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乱哄有多乱哄。巧善几人不但全然无功,手上身上反倒是落了不少爪痕与拳脚。   眼见着这不是法儿,最后跟来的侍女叫道:“我去唤人来!”便快步出园搬救兵去,留下巧善三人应对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打的六位娇贵小主人。   却说那名侍女出了园门,想着这一场打闹肯定会传到王爷耳中,无论是她们还是小主人,怕是都逃不出王爷的责罚,不如先去找虞夫人通告一声,也好想法子应对。   虞氏这刻正在一堆绫罗绸缎中挑选做夏衣的料子,听闻儿女在集雪园打架,也是一惊,忙扔了绮罗往集雪园去。   集雪园乃王爷正妃所居之处,她也未去过,按说她们这些侧妃、媵姬入府时理应向之行礼,但安豫王都命省了,而这位王妃虽是王府里的女主人,但从不过问府中之事,更是从不出园门一步,是以进府数年,她们都不曾见过这位王妃。出了门,她忽地停步,命人去唤两位侧妃青氏、成氏,只叮嘱说“公子与郡主在集雪园中打架,恐扰了王妃”。   那边青氏、成氏闻言,果然慌了神,忙往集雪园赶。   却说葛祺随安豫王送走了威远侯父子后回贤乔堂,不见了倾泠,虽是猜测其自行回去了,但依然有些不放心,便想着亲自前来确认一下。不想还未至集雪园,却见青氏、成氏和虞氏三人前后领着一群侍从入了集雪园,不由惊疑,唤过一名侍从问话,得知了事由,略一沉吟,便回转了身,往前府去。   虞氏虽先得知消息,但路上放缓了脚步,掂量着青、成两位脚程后才赶到集雪园前,果然三人在园前碰面了。三人在园门前便听得里头子女的哭闹声,心下一紧,忙急步入内,便见七个孩子打成一团,三名侍女又是拉又是求,正闹得不可开交。忙命人上前拉开他们。   这次人多,一人一个分开了扭成一团的几个孩子,拉开后才看清了模样,顿时几个做娘的全都心疼起来。只见原本玉雪可爱的孩子此刻全都是衣裳破损,发髻散乱,手上脸上印着指痕抓痕,还有的青一块拳印红一块掌印,狼狈不堪。三个小的一见着娘,更是哭哭啼啼的,可怜至极,做娘的忙抱了孩子又是揉又是呵,顿时园中便只闻哭泣声、安慰声。   “郡主,我的天啦,怎么成这样了?”巧善抱回了倾泠,一见之下,心疼不已。   几个孩子中倾泠的伤最重,脸上狠狠的几道见血的抓痕,额头上也破皮了,手上更是几个鲜明的咬痕还流着血,衣带被扯破,头发更是被扯去了几绺。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9) 倾泠其实痛得厉害,但她素性端凝,怎么也不肯在人前落泪,见小孩还趴在地上没人理,忙过去扶起。小孩也是一身一脸的伤痕,眼中泪光盈盈,却未曾落下,此刻看着倾泠,只是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口中“呦呦”两声,便不再放开。   那边侍女一边向几位夫人说明事情的经过,几个做娘的则一边听着一边哄着孩子,哄了半晌,几个孩子依然在嘤嘤啼哭着。这边巧善略略整理完倾泠和小孩的衣鬓,便打算带两人回去裹伤,泓一见,立时叫道:“小怪物是我的!不许带走!”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边冲。   “泓儿!”虞氏忙拉住了他。   “娘,那是我的!不许他们带走!”泓嚷叫道。   “就是,不许带走小怪物!而且她们还打我,娘,你要好好打她们一顿!”泳也抱着青氏恨恨地道。   “娘,痛,好痛……”汀、汐、沁一边啜泣一边喊着。   虞氏、青氏、成氏一边哄着儿女,一边目光望向了倾泠三人,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来集雪园,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长郡主。   王妃虽不出园,但巧善是常出园的,自是知道这三人的身份,当下不得不屈身一礼,“奴婢见过三位夫人。”   青氏与成氏同为侧妃,但青氏先入府算长,是以青氏出声道:“姑娘请起。”目光望向倾泠,柔声道,“这位就是宸华郡主么,妾身见过郡主。”说着盈盈一礼,一旁成氏、虞氏跟着行礼。三人虽算是倾泠庶母,但倾泠乃嫡长女,且是皇帝御封郡主,身份贵重,非同一般,何况虞氏不过仅为媵姬。   倾泠抬目望向面前的三人,青氏面貌端丽,成氏姿容楚楚,虞氏则明艳动人,都是芳华正胜的年轻女子。过了片刻,她声音平静地道:“免礼。”   “娘,小怪物是我的!”一旁泓见母亲反向倾泠行礼,不由急了,生怕要不回自己的玩物。   “泓儿!”虞氏口中叱一声儿子,目光却望向青氏。王府中虽则说管事的是大总管,但青氏出身官门,知书达理,一向颇得安豫王信任,是以府中琐事多由青氏处理。这小怪物乃是自己所买,长郡主夺人,理字上站不住脚,只不过此刻还是由青氏出面的好,郡主愿意还,自己乐得轻松,她不愿意还,那恶人也是青氏。   虞氏的意思青氏岂会不明白,是以一时有些踟蹰。   “娘,叫她还我们小怪物!”泳也扯着青氏的衣袖叫道。   “娘,小怪物是我们的!”汀、汐、沁也叫道。   “乖,莫吵,听话。”成氏安抚着女儿,目光也望向青氏,集雪园可不是久留之处。   青氏被催,当下只得道:“郡主,这孩子……”   “你们都在此干什么?”   青氏的话未完,便被一声冷喝打断。众人回首,便见安豫王领着葛祺立于园门前,一脸怒容,顿时心底齐齐打了个突。   “王爷。”青、成、虞三人忙屈身行礼,园中其余人等包括泳兄妹几人莫不噤声,垂首敛目。   安豫王目光扫视一圈,走了进来,冷声道:“你们为何在此?”   虞氏见青、成未答,自恃素日得宠,当下一脸柔媚巧笑迎上前去,娇滴滴地道:“王爷,妾身等只是……”   可安豫王直接从她面前走过,看也不曾看她一眼,走到园中,目光瞟一眼青氏,道:“说!”   “是。”青氏低首答道,“妾身与成妹妹接到虞妹妹的报信,说几个孩子在集雪园吵闹,妾身等恐惊扰了王妃,是以前来,才知几个孩子因与长郡主争那个孩子而闹了起来。”说着抬手指了指躲在倾泠身后的小孩,“那孩子是虞妹妹买入府中的,妾身等也只是刚到,不想王爷也来了。”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10) 安豫王目光扫一眼几个孩子,看他们几个全都是衣鬓散乱爪痕血印无数,不由连连冷笑道:“好!好!好!知道打架了!本王……”正说着,他忽地止声,慢慢抬头移眸往前望去,脸上神情霎时一变。   众人惊疑之下,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望顿时全忘了呼吸。   天地间所有的光忽地黯了,满园的春花皆失了颜色,周围声迹杳然,一片寂静,视野中,只那一袭淡紫挟着天边霞光,扶风踏云冉冉而来。   那,是谁?   疑问刚生,又蓦地醒悟:必定是王妃!   原来铃语做好了午膳,不见巧善与郡主回来,琢磨着她们必是在流水轩,是以前来唤人。不想却瞅见了青、成、虞三人领着人进园来了,她一时闹不清是啥事,但见郡主脸上有伤,又只巧善一人在旁,而对方却是一大帮子人,又哭又闹的,想着自己出去也帮不了忙,于是赶忙回去找王妃。   自安豫王妃嫁入王府以来,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此刻这满园的人都不由得看痴了。   “娘。”   一声轻唤将园中众人的神魂唤回,心底间一齐长长地喟叹,难怪……   目光往安豫王望去,却见他兀自怔怔地看着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微倾身,指尖轻抚着倾泠伤痕累累的脸颊,眉尖轻蹙,起身抬目扫一眼园中诸人,那一刻,无人敢与之相对,莫不自惭形秽。   安豫王妃的目光在要扫到安豫王时收回了,看向巧善,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巧善见王妃到来,便如吃下了定心丸,当下忙细说了事情的经过,其间园中静谧无声,便是一声轻咳也无。   听完了巧善的话,安豫王妃看向了女儿,倾泠仰头静静地迎视母亲的目光,感觉到身后的轻颤,不由伸手握住了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安豫王妃目光便转向倾泠身后的小孩。满园的人都望着安豫王妃时,只有这小孩依旧只望着倾泠,似是感觉到了安豫王妃的目光,小孩栗色的双眼轻轻转了过来,只一眼便又依旧望回倾泠。安豫王妃心念一动,然后望向青氏三人。   三人被她目光一望,蓦地回转神来,忙屈身行礼,“妾身拜见王妃。”侍从们也赶忙行礼,便是立于安豫王身后的葛祺都恭恭敬敬地一拜。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一声,“不知哪位是虞媵姬?”   虞氏忙上前一步,答道:“妾身虞氏。”   安豫王妃目光溜过虞氏,轻声启口道:“虞媵姬,你花多少钱买下的这孩子?”   虞氏一愣,但还是答道:“回禀王妃,一银叶。”   安豫王妃自不会带有银叶,周身上下也未有饰物,当下便从身旁巧善的头上随手拔下一支紫玉钗,道:“这玉钗当不止一银叶,我以这支玉钗向你买下这孩子。”   巧善立即从她手中接过玉钗送到虞氏面前。   “这……”虞氏不防安豫王妃有此举,下意识地往安豫王那边望去,却见安豫王兀自神色痴痴地望着安豫王妃,心头顿生妒意,面上却浮起柔顺的笑,“这不过是个贱奴,王妃若是喜欢,留下就是,妾身万不敢收此钗。”   “虞媵姬收下就是。”安豫王妃道,随手理了理倾泠散乱的头发。   于是巧善不顾虞氏的推辞,拉过她的手,将玉钗交于她手上,便退回安豫王妃身边。   安豫王目光瞟过那支玉钗,一瞬间眼神冰冷。   “泠儿,回去用午膳了。”安豫王妃牵起倾泠,又道,“巧善,送客。”说着便转身回去,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瞟一眼安豫王。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11) 园中众人一时全怔在那儿,想不到安豫王妃这么说两句,人便走了。   “宸华站住!”安豫王蓦然出声。   这一声令倾泠止步,安豫王妃也不由停步,但不曾回身。倾泠回转身看向父王,依旧是憎恨冷漠的眼神,从来都只冷淡地唤她的封号,从不曾唤过她的名。   “葛祺,传家法。”安豫王再道,他的目光望着背身而立的安豫王妃。   “王爷?”   “手足相殴,各杖二十!”安豫王冷冷喝道。   此言一出,安豫王妃终于转身望向安豫王。   “王爷,孩子都这么小,如何受得了二十杖?!”青氏急切的声音响起。   “求情加十仗!”安豫王目光冷冷地与安豫王妃对视。春日的暖阳再灿,也不能融化他们彼此眼中的寒意。   这一句让成氏、虞氏到了口边的求饶全都咽了回去。她们知道安豫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若求情,当真只会让孩子们再多受十杖,一时心头又急又痛,不由得目光全都望向了安豫王妃,心底里隐约盼着她能出声,却只见她面若寒霜,神情冷漠!   自安豫王到来后即噤若寒蝉的泳几人,此刻闻得要受二十杖,全都害怕得哭起来。   “父王饶了孩儿吧。”   “父王,孩儿以后不敢了。”   “父王,孩儿知错了。”   ……   几个顿时哭成一片,几个做娘的立时心酸又心痛,只是当安豫王目光扫到时,顿时都收声,只敢微微啜泣着。   不一会儿,几个侍从取来了家法,每人手中一根臂膀粗的木棍。   “杖!”安豫王简短地吐出一字。   侍从们都不敢怠慢,几人拉过六个孩子伏在长凳上牢牢扣住。小孩见此,忙往倾泠身边扑去,铃语赶忙紧紧拉住她。另几个侍从走过去,手中木棍挥起,第一杖落下,园中顿时响起了凄厉的痛呼。   “呜!娘!好痛!呜呜呜……”   除了倾泠,几个孩子齐齐痛哭失声。   “闭嘴!”安豫王又一声冷喝,顿时几个孩子齐齐噤声,可那眼泪流得更凶了。   有安豫王在场,几个侍从也不敢作假,虽是把握好手中力道不伤筋骨,但那棍子都还是结结实实地打在皮肉上,其痛岂是区区几岁孩童可抵挡的,况且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三棍下去,便都绽出了血印,几个孩子再也忍受不住痛,顾不得安豫王的喝令,都呻吟哭泣起来。   旁边几个做娘的看着比杖在自己身上更痛,心如刀绞般恨不得以身代之,可安豫王的命令无人敢违也不能违,于是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向了王爷身旁的总管葛祺。他随侍安豫王多年,整个王府他最得王爷信任,唯他的话安豫王还听得一二,是以都盼着他能出声相救。   葛祺岂不知几位夫人的心意,只是……他此刻非但不能言,更不能有丝毫妄动,因为王爷在等。目光悄悄望向安豫王妃,其实只要她一言,不,只要一个眼神足矣!可她偏偏……唉!心底沉沉叹息一声。   安豫王妃自棍落的第一下,目光便紧紧盯住棍下的女儿,看着她紧咬牙关忍痛,看着她汗湿衣裳,看着她血透白衣,每落一下,她的目光便紧缩一下,终于……第十棍落下之时,倾泠忍不住哼了一声。那一刹,一阵剧痛似无形的手攫住了安豫王妃的心,痛从胸口起,继而向四肢百骸蔓延,痛得她一阵眩晕,身形便一晃。   “王妃!”巧善赶忙扶住她。   那一刻,一直注视着她的安豫王眼神一闪,冷酷的面容有那么一丝动摇。   只是……   安豫王妃站稳身,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缓缓抬眸望向安豫王,雪白的脸上没一丝血色,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只一双眸子似深幽的寒潭,偶尔漪涟泛起,折射着锋利无温的光芒,触者心寒肤痛。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12) 于是,安豫王的那一丝动摇消失无踪。   当二十杖杖完时,几个孩子都已无力呻吟,只是伏在长凳上微弱地喘息着。   “我的孩儿!”   青氏、成氏、虞氏赶忙一把冲过去抱起娇儿,看着孩子背臀上血肉模糊,三人终忍不住失声哭起来,周围的侍从们也赶过去帮忙。   这一刻,安豫王妃却是无比地冷静,只是平缓无波地吩咐道:“巧善,抱郡主回去。”   “是。”巧善一得命令,即快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已近昏迷的倾泠,看着她身上的伤,那泪便忍不住。   安豫王妃寒潭似的眸子一直不移安豫王,似乎看着他,可眼神却无一点落在他身上,只是空空的以冰潭纳之。待巧善抱着倾泠不见了身影,她才缓缓转身,“铃语,回去。”   铃语忙拉了小孩跟着,转眼,三人便消失了。   园中诸人围在几个孩子身旁,关切的,哭泣的,悲伤的,安慰的……   安豫王立于园中央,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之远。一切喧嚣、悲乐都仿佛与他无关,他漠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高高挺拔的身影,春日暖阳下,却是无比地萧索。   三步外,葛祺微微垂首,缓缓走近,“王爷。”只是轻轻唤一声,将那魂已离躯的人唤醒。   安豫王缓缓转身,目光望向那哭作一团的人,抬步,走近。   见安豫王停步自己身前,虞氏不由一声轻啼,花容上一行轻泪,格外惹人怜,“王爷,泓儿的伤……”话忽地咽回去了,只见安豫王伸出手柔柔地落向她的头顶,眼中神色奇异,悲切中含着哀婉……   那一刹,虞氏心一颤,儿女的伤都忘了,心间涌起无限甜意:入府数年,何曾得过他如此温柔?一双眼顿作一汪春水,柔情无限地望着安豫王。她感觉发间微微一动,身子微微一酥,只盼着此刻能长长久久……   可是,安豫王的手却收回去了,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玉钗,正是巧善塞给她的那支紫玉钗,刚才急着察看儿女的伤势,便随手往鬓间一插。她的心一瞬沉入谷底,全身泛起一阵寒意,痴痴呆呆地望着眼前高大俊挺的身影,这是她的夫,这是她的天。可他只是盯住了手中的这支紫玉钗。   这支紫玉钗是由一整块的玉雕琢而成的,呈一种罕见的紫红色,钗头雕成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蕊中垂下长长三串紫玉珠,通体一色,晶莹透亮,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安豫王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玉钗看,神色间满是哀伤与疲倦。   “咔嚓”一声,玉钗从当中折断,鲜红的血顺着串珠滴落地上。   虞氏傻傻地看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   “王爷!”一旁青氏见了,不由惊呼,欲抢上前去看。但,安豫王手一挥,推开了她,转身即往园外而去,一串血珠随着那一挥之间,在他身后落下,洒在青石板上,殷红醒目。   葛祺忙跟上,安豫王走到园门口时忽然止步,头也不回,只是冷冷丢下一句,“再有擅入集雪园者,杖毙!”话音极轻,却令每一个人心惊胆战。   安豫王离去后,其余人等莫不急速离去,集雪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叁 流光一瞬芳华近(1) 很多年后,她走过万水千山,看过风起云涌,经历了人生悲喜,那时,她才真正地认识了两人,并折服、敬仰两人。只是那时已沧海桑田。   却说威远侯携了两子秋意亭、秋意遥归去,到得府门时,正是午时。守在门前的管家迎上前来,道:“夫人早备好了午膳,等着侯爷与两位公子回来。”   于是,父子三人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一起往花厅去。走到半道,秋意亭忽然“啊”的一声,“安豫王赐给我们的剑和弓都落在马上啦!”   “小人唤个人去取。”管家忙答道。   “不要,还是我自己去取。”秋意亭却道。   “你娘还等你用膳,你看看你这一身,”威远侯却指着他银白武服上的印子,“还不快去换一身,待会儿你娘见着,定要数落一顿。”   秋意亭低头看着一身尘印,这都是刚才在安豫王府与侍卫对练时沾染上的,若给娘看见了,确实会挨一顿数落的。   “还是我去取吧,哥哥快去换衣裳,迟了,娘要等急了。”秋意遥接道。   “也好,你俩都快去快回。”威远侯道。   于是秋意亭忙回房换衣,秋意遥则往马厩去。   马厩在侯府的北侧,离花厅有些远,秋意遥为免父母久等,当下用起轻功。虽不是番强越道,但脚下轻巧,踏步如飞,很快便到了马厩前。刚要抬步入内,却听得里头有人说话。   “你说我们侯爷到底怎么想的?捡来的不仅如珠如宝般地养着,这关爱的份儿连亲生儿子都赶不上。你就瞧瞧这马鞍,大公子的,就普普通通的,可这二公子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垫得软软的,还生怕颠着了他。”只听一人不满地哼道。   “这不是二公子的身子骨儿弱嘛。”另有一人道,“二公子虽不是侯爷亲生的,但侯爷对大公子、二公子向来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先前那人嗤了一声,“将来侯府立世子难道还立两个不成?‘威远侯’这爵位可只能一人继承!”   “这关你我什么事,你瞎操什么心。”另一人不以为然,“你我照顾好这马厩里的马就行了,你管他将来谁当世子谁不当世子!”   “我就觉得侯爷夫人对二公子太好也不是件好事儿,将来二公子翅膀硬了,没准儿会跟大公子争这世子之位。”那人依旧道。   “呵呵,照你这么说,侯爷夫人难道要苛待二公子才是好事儿?”另一人显然未有同感。   “那倒也不是这意思,”那人道,“锦衣玉食养着倒没什么,可也要分个亲疏轻重吧,毕竟这侯府真正的继承人该是大公子。”   “你呀,我看你是眼红罢了,”另一人笑道,“可惜,你没这命给侯爷捡到当儿子养,只配当个马厩里的马仆。”   “去,你还不一样的命!”那人也笑道。   马厩里两人又闲扯了些别的,便各自忙活起来。   门外,秋意遥欲推门的手轻轻抖着,连带着身子都有些颤抖。良久,他忽地一阵剧烈的咳嗽,一边咳一边推门。马厩里的人闻得咳声便停了手中活儿,回头一看,果见“身体虚弱”的二公子扶着门进来。   “今日……安豫王赐的宝剑……和弓,忘了取了……在这儿吗?”秋意遥一边咳着一边问。   “啊,在这儿,小人本打算待会儿给大公子、二公子送去呢。”一人忙取过弓和剑递到他面前。   “多谢。”秋意遥咳得满脸通红气息不稳,接过弓和剑也没去看马厩里的人便转身离去。   等他走远了,马厩里的人才开口:“唉,就这么个身子骨,能争什么。”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叁 流光一瞬芳华近(2) “就怕是扮猪吃老虎。”另一个道。   秋意遥拿着弓剑在半路上与秋意亭碰上,两人便一同前往花厅,陪父母用过午膳,一齐离开。两兄弟住的院子相邻,秋意亭扯着秋意遥一起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进了房们,便神秘兮兮地关上门。   “哥,你有什么事儿?”秋意遥一边帮他把宝剑挂好,一边问。   秋意亭双眼发亮地看着他,“意遥,我们去参加‘羽郎会’吧。”   “参加那个干吗?”秋意遥问。   羽郎会是由皇室主持的一种类似比武的盛会,始于延治朝,每年一次。参与的都是帝都的王侯贵胄子弟,原意是激励这些生长于优渥中的锦衣儿郎们,莫沉迷享乐,要习武强身,再有,便是从这些贵族子弟中选拔人才。   “当然是去把所有人都打败!”秋意亭答得意气风发。   秋意遥闻言轻笑,这是典型的属于哥哥才有的回答。他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好啊,那我们下午去城外的渡坡练武吧,把师父教的那套拳法练熟,到时,哥哥光用拳头就能把所有对手都打败。”   “好!”秋意亭闻言,果然雀跃。   两人歇了片刻,便一齐出门去了城外的渡坡,练了半天。拳法是练熟了,练得一身大汗,见坡下有一条河,两人便把衣裳一脱,齐齐跳入河中凉快去了。洗去一身的汗渍,又彼此玩闹半晌,薄暮时分,才上岸着衣,回家。   第二日,秋意亭早早起身,先去会秋意遥,打算陪父母用过早膳后,两人找个借口出门去参加羽郎会。谁知一进秋意遥的院子,便见婢女仆妇围了一大群,心下一慌,忙进到里间,见弟弟精神委顿、一脸病容地躺在床上,父母都在床前,一名大夫正为他号脉。   “你这坏小子!”威远侯夫人顾氏一见秋意亭进来,便一个栗暴弹在他额上,“拉着弟弟练武是好事,可这三月天你扯着他去河里洗冷水澡,这不是害他吗?你又不是不知他身子弱,平日就受不得寒,吹不得风,你还扯他跳河啊,你啊,脑子笨得跟木头似的!”说着又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娘,你再敲,就是木头也要敲坏的了。”秋意亭也不躲,摸摸额头,凑到意遥床前,关切地问,“意遥,你怎么又病了?很难受吗?”   “没什么大事。”秋意遥轻轻摇头,“只是有一点点烧,我平日也这样,哥哥你别担心了。”又对威远侯夫妇道,“爹,娘,这不是哥哥的错。昨日我和哥哥练武练得尽兴,出了大汗,我看水里凉快舒服,一时忘形,自己跳了进去,都怪我自己,你们别再说哥哥了。”   “你这孩子就知道为你哥着想。”顾氏挨在床边坐下,“他是哥哥,本来应该多照顾你,他难道不知道水凉对你有害么?你要洗,他也要拦着才是,为娘看他就是缺脑子。”   “就是,”威远侯也在一旁道,“你们俩啊,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得换过来。”   “扑哧!”秋意亭闻言一笑,“爹,娘,你们这说的什么话,我和意遥站一块,绝没人说我是弟弟的。”   顾氏瞅他一眼道:“你不就光长一大个子。”眼见着大夫号完脉去开方,便忙跟了去细细询问,威远侯也跟在一旁。   见他们走开,秋意亭上前坐在床前压低声音道:“你这一病,我们岂不去不成了?”   “我不去,哥哥可以去啊。”秋意遥道。   “去哪儿?”威远侯回身听得这话,不由问道。   “昨日我们回来时,碰到了敬熙伯家的四公子,他约我们今日去他家。”秋意遥答道,转头对秋意亭道,“哥哥,既然约好了便不能失信,你去吧,代我向四公子致歉,回头你给我说说你们聚会的趣事。”说着,向秋意亭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威远侯夫妇。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叁 流光一瞬芳华近(3) 秋意亭立马会意,意遥病了肯定不能参加羽郎会了,而此刻爹娘被意遥绊住,正方便自己出去,当下便道:“是啊,我和四公子约好了,我先去了,顺便给意遥买点儿补品回来。爹,娘,我先走了。”说着便一溜烟儿出了门,出了府。   “他什么时候这般欢喜去敬熙伯家了?”威远侯有些疑惑道。   “是啊,他以前不常说去敬熙伯家规矩太多,像手脚被绑住了似的难受吗?”顾氏也道。   秋意遥闻言便一阵咳嗽,威远侯夫妇立马丢开了秋意亭,赶忙关怀起幼子来。   那一日,秋意亭果然在羽郎会上大显身手,赤手空拳便打败了帝都各家王侯官宦子弟,等到威远侯知道时,秋意亭人已在金銮殿上了。   对于这个羽郎会上夺魁的十二岁少年,皇帝显然非常欣赏,除赐他不少东西外,还封他做了“云骑郎”,这都不算,最令人震惊的却是:秋意亭回来后,一道诏书随后而至威远侯府。皇帝将秋意亭赐婚安豫王府宸华郡主,待郡主及笄后,择佳期完婚。   威远侯夫妇震惊之余,莫不欢喜。皇帝赐婚,这乃无上荣耀,更何况结亲的是安豫王府。安豫王乃是皇帝的亲弟弟,不但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与秋家一贯情谊颇厚,两家结亲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比起父母的欢喜,秋意亭对这桩婚事则随意多了。一来他年纪不大,对于娶妻这桩事,实在谈不上有啥感观,二来他的注意力全被皇帝赐下的“龙渊”宝剑所吸引,这柄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显然比那位尊贵的郡主更让他喜欢。接过圣旨后,少不得陪在爹娘身边,招待赐诏的内侍和侍卫们,彼此一番恭喜寒暄客套。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他忙抱起宝剑,便往秋意遥的院子而去。   秋意遥尚在病中,便未前去接旨,但这等喜事自然早有府里的人通告了,所以一见满脸喜气的秋意亭进屋,他忙恭喜哥哥要做郡马了。   谁知秋意亭一听,却是一撇嘴,“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嗯?”秋意遥不解,“哥哥要娶郡主,难道不高兴吗?”   “那郡主我又没见过,又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我娶她会不会高兴。”秋意亭在他床边坐下,“你我昨日在安豫王府做客,不是见着了他们家三位小郡主吗?如果那个宸华郡主也像那三个一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   “这……”秋意遥沉吟,然后安慰哥哥,“听闻那位宸华郡主乃是陛下格外看重的,想来和她们不一样。”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底气并不足就是了。   “其实呀,照我说……”秋意亭却是眼珠子一转,然后起身一跨步,便跳到书桌前,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又跳回床前坐下,手一翻,咧嘴一笑,“娶妻当如是。”他手指着的正是《东书·列传·凤王传》。   见秋意遥瞪目,他笑得更欢,又一翻,指着一页,道:“这个也一样好。”那一页却赫然是《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   “哥哥你……”秋意遥瞪着兄长。   秋意亭却不待他说完,又道:“要不本朝的第一女将‘寒霜将军’也可以,再不然,皇朝的第一位女太傅,那位被诵为‘玲珑才女’的也行。”   秋意遥看了兄长片刻,才轻轻一笑,“哥哥的眼光可不是一般地高,只是这等人物,古往今来屈指可数。再者,古人说,娶妻当娶贤……”   “错!”秋意亭打断他,霍然起身,浓墨画就的剑眉飞扬,英姿勃发,意气*。“我秋意亭娶妻,当然要娶文可诗工词雅,晓百家华章,武能并肩杀敌、决胜千里外的帼国佳人。”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叁 流光一瞬芳华近(4) “哥哥,”秋意遥摇头轻叹,“你是要继承爹爹武侯爵位的人,自然要习兵法武艺,但人家堂堂皇家郡主,金枝玉叶,纤纤娇女,你岂能要求她也舞刀弄剑,也喜这兵家血腥?只要她容品端秀,待哥哥有情有义,可与你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不就很好了吗?”   秋意亭闻言,却不急着反驳,而是瞅着秋意遥紧紧看几眼,才道:“意遥,你为什么说我要继承爹爹的爵位?要知道你也一样可继承。”   “当然是哥哥继承!”秋意遥断然答道。   秋意亭一挑眉头,重新在床边坐下,双眼不移地盯着弟弟,道:“意遥,你我虽不是同血脉的亲生兄弟,但爹娘视你若亲儿,我也从来当你是比亲弟弟还要亲的弟弟,所以,这个家无论什么,你与我都共同拥有。爹爹的爵位,能者继之。再且……”秋意亭昂首扬眉,傲然道,“有志气的男儿,当要自己建立功名,承父辈之荫那是庸碌之辈才为之!”此语一出,那双明亮得近乎奢华的眼绽出炫人的光芒,如展翅欲飞的雄鹰,似东升的旭日。   秋意遥看着意气风发的兄长,只是微微一笑,如秋湖泛起了微微漪涟,淡淡的,静静的,却怡人心神,“哥哥,你与爹娘是意遥最亲最重要的人,我从来都知道。只是人各有志,再则,我这样的身子若去带兵杀敌,只怕还没到敌营便先倒了,你总不希望我有损爹爹的赫赫威名吧。”   “少来了,你能不能,我会不知道?”秋意亭手指一弹,叩在弟弟的脑门上,“那一日还远着呢,现在说还早。”   秋意遥摸摸脑门,“哥哥娶亲的事却是不远了呢,我很快便要有嫂子了。”   “哼!”秋意亭又一指弹在弟弟脑门上,“不说那事了,我来是要给你看这个。”说着笑呵呵地取过剑,“这柄宝剑名‘龙渊’!”   “啊?”秋意遥也极意外,“就是那柄‘龙渊’宝剑?!”   “当然!”秋意亭将剑递给他。   于是,两兄弟便围着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剑研究到日暮。   只是,从那以后,秋意遥显然对诗文更为偏爱了,而且对医理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医经药典,每日看个不停不说,只要有大夫来府里,便虚心请教。还从外面买了不少药草种在府中后园里,慢慢地,那里都给他弄出了个小小的药草圃来。   威远侯夫妇对次子忽然间钟爱起医药甚为不解,他则解释说自己多病,若通医理,则可自行调养。威远侯夫妇闻之有理,便多请名医入府相教。秋意遥果然医术有成,而于武事一途,则兴趣越来越淡了。   两兄弟原本比武还难分伯仲,后来渐渐地秋意遥便一直落于下风了,让秋意亭非常不痛快,多次威胁他,下次再输便要烧他的医书药草。还提醒意遥,师父来的日子近了,这才让他稍稍重视了一下,虽则每次比武不见得能胜过秋意亭,但至少真招真功让秋意亭斗得尽兴。   他们的弓马传自威远侯,但传授武艺却另有名师。   那年,顾氏带着两个儿子去白昙寺进香。那时的秋意亭才四岁,正是好奇又好动的年纪,趁着顾氏拜佛的工夫,便拉着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顾氏回身,早已不见了两位爱子,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领着仆从四处找寻。   威远侯府的公子走失,这事非同小可,寺中住持亲自出面陪同寻找,一帮人翻遍了整座白昙寺,最后才在寺院东边的一座小院里寻着了两人。两兄弟正乖乖地坐在一位道人面前听他讲话。这位道人见顾氏寻来,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纪小小的,何以寒症如此之重?” 叁 流光一瞬芳华近(5) 顾氏闻言,不由心惊。   原来,小儿子乃丈夫秋远山在战场上捡来的孤儿。年前,秋远山与古卢人一场血战,最后虽是古卢人兵败退走,但双方伤亡都惨重。收拾战场时,发现一个全身*的幼儿。   秋远山后来曾与她说:“夫人,你不知我那一刻的感觉。那日,天寒地冻,朔风如刀,那孩子躺在那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动,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我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的,就是不忍心,于是下马想给孩子好好安葬,谁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那么轻轻一转……夫人,那一刻,我觉得天和地都跟着他轻轻转动了。”   于是,秋远山便把孩子带回来了,禀报了皇帝后,作为秋家的孩子收养起来,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只是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请来的大夫全是一句话:小公子寒气入体,早浸五脏六腑,损伤过重,难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顾氏便只有求助于菩萨,这不,才有了今日白昙寺拜香之行。   所以顾氏一听这道人出此言,又看其风范超然,忙说了缘由,又请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听后直摇头,道根子已损,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细心调养,小心防范。而且这孩子天性重情重义,日后必是劳损其体,忧伤其心,情消其神,恐难长寿,不如老道带回山去,让其潜心修行,忘然外界,反得清净一生。   顾氏一听,哪里舍得,这孩子入府虽不久,却似是前生便有缘,他夫妇俩皆对之爱若亲儿。   道人见之,也不强求,只轻轻叹道:“这孩子心似琉璃,净无瑕秽,老道甚怜。便授他一门调气养生的内功,少病苦,少忧劳,许能安然一生。”   顾氏闻言,忙答谢。   一旁的秋意亭听着,虽不明白什么“内功”,但一听说弟弟要学,当下也嚷着要学。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颔首:“长公子眉藏剑目蕴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们,想来也是上天所赐的缘法,我便收他们为徒,授我一生所学。”   这回顾氏还未及答应,一旁陪同的白昙寺住持却已连声“阿弥陀佛”,道:“两位公子好造化。”并向她介绍道,“这位道长乃是武林名门浅碧派掌门,两位公子能拜其为师,真是前生修得的缘法。”   顾氏一听,顿时心动。白昙寺住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推崇之人又岂是平常人。于是当场便让二子拜师。   那道人当即收两人为徒,摩挲着两人头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甚是欢喜,道:“此二子天赋极高,必能承我衣钵。”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叹息,“只这小公子……平生唯情,却不知‘镜花水月意遥遥’,老道便另赐他名‘意遥’,以诫之。”   只不过,这另赐的名却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话说秋远山一介武将,虽识文墨,但远谈不上“学问”二字。当年长子出生时,夫人在房里抢天呼地地哭叫,他在院外满头大汗地徘徊穿梭,快要将那鹅卵石小道踏出一条沟来时,忽听一声洪亮的啼哭,响彻整个侯府。紧接着,仆人欢天喜地奔来,向他报告说夫人生了位公子。年过三旬方得子的秋远山闻之,可谓欣喜若狂。又一位仆人奔来,说夫人问侯爷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没。名字?秋远山犯难了,茫然地环顾着庭院,想找出个“名字”来。   当年,秋远山才封侯,这侯府也是皇帝赏赐的,才住进来不久,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宅。据闻,最早可追溯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马,是他当年还未封王时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颇是古雅。秋远山环顾来环顾去,终于瞅着了左前一座凉亭,亭上“写意亭”三个草书无比写意*,于是脱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叁 流光一瞬芳华近(6) 这便是秋家长公子名字的由来。当年顾氏知晓了,直敲丈夫的脑门,“太没出息了。”是以小儿入府数月了,名字却一直没取好。此刻顾氏听着道人悠悠念出一句,甚觉文雅,于是当场拍板,“小儿的名字就用这个了。”   名字取好了,师也拜好了,顾氏心也安了,领着两个儿子回府去。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来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两人武艺,一转眼,便是数年过去。   庆云七年,三月,秋意亭受封“云骑郎”。   这位让后世仰望慨叹的赫赫名将,便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踏入军中,此后,便是数十年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开疆拓土,叱咤风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数百年无人可超越的功绩,成就了他成为“皇朝第一将”的不败神话。   安豫王府里,对于皇帝的赐婚,安豫王与安豫王妃都只是极其平静冷然地接下圣旨,未置一词。倾泠与秋意亭的反应倒是极为相似,都是懵懂年纪,并不知这婚事系着他们一生的悲乐。   杖击的伤一日日好转,再次出园,倾泠只是愈加谨言慎行,安安妥妥地,没再受过责罚。   安豫王妃则仿似那一日集雪园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绝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代巧善、铃语小心照顾郡主。每日里除指点女儿诗文琴艺外,便待在牡丹园侍弄牡丹,或是画一幅画,写一幅字,看一卷书,眠一则梦,安安静静地度日。   若要说集雪园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个人。   那小孩留下来了,报给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华郡主贴身侍女”。   对于这事,安豫王妃觉得给女儿添一个伴也不错,巧善、铃语则非常乐见其成。倾泠则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因为她一个人惯了,有没有伴,无关紧要。   小孩在巧善、铃语的悉心照顾下,身上的伤也一日日养好了,人长高长胖了些,集雪园中无人打骂责罚,渐渐地,在巧善、铃语的引导下,也开口学着讲话。   只是这小孩很黏倾泠,根本无人教她,却是极称“贴身侍女”这名号,倾泠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倾泠有时在书房一待便是数个时辰,她也跟着在书房一站数个时辰。倾泠自出生便少与人亲近,多是一人独处,这样时时有人跟进跟出,极不习惯,好在这小孩儿人也安静,无声无息的,似影子般,日子久了,倾泠也就随她去了。巧善、铃语见两人形影不离的,甚为欣慰,小郡主身边终于有个伴了。安豫王妃看着,则只是淡淡一句,“这许是她俩的缘分。”   在集雪园待了些日子后,巧善、铃语说起要给小孩取个名字才好。两人围着小孩商量,一个说要叫“雪儿”,因为她现在是集雪园的人了,一个则说叫“莲儿”好听又好看,两人各持己见,争了半天,未果,最后让小孩自己选一个。小孩睁着那双栗色的大眼睛,转一圈,看看这个,又转一圈,看看那个,也不知是不懂两人的意思,还是不知到底选哪一个好。   而铃语看着那双水润柔软的眼,脱口道:“这孩子的双眼可真像咱风府以前养的那只梅花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得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儿’好了。”   一窗之隔的书房里,安静看着书的倾泠这时却推开窗,道:“叫‘孔昭’吧。”说完,把窗户一关,继续看书去了。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然后一笑,齐声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赐名,那是再好不过了。”接着问小孩,“你以后就叫‘孔昭’,你欢不欢喜?” 叁 流光一瞬芳华近(7) 小孩看着眼前笑语温柔的两人,然后转向窗户,已带浅浅粉色的唇轻轻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后来,安豫王妃听说了,只说了一句,“原来是视她为友。”复又轻轻一笑,“都一起打过架了,做朋友也不错。”   巧善、铃语当时听得有些发愣,直到有一日见倾泠教孔昭念书时才明白过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诗经·鹿鸣》   书房里,着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诵,清晰明白地告诉她:“你的名字取自于此,是以,到死也该记得这首诗,就等于记着你自己。”   不是“雪儿”,不是“莲儿”,不是“鹿儿”。   “孔”乃是姓,“昭”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的名字。   孔昭没有辜负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头的伤,有一日倾泠握着她的手,说:“别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别人更灵巧。”   于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着,坦然地展于袖外,而且,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比别人更灵巧。   跟巧善学刺绣,绣的蝶儿招蜂儿。   和铃语学厨艺,倾泠似乎再也没有不吃的东西了。   倾泠写字时,她磨出的墨汁浓淡最合宜。   倾泠弹琴时,兽炉里的香不长不短五曲即止。   当倾泠念“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于是,木兰开时便有了“木兰酒露”,九月菊盛时便有了 “紫菊饼”“白菊饺”“红菊糕”“*粥”。   夏日,白莲亭亭时,倾泠悠然念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于是,隔日便有了一袭上翠下白的“荷衣莲裙”。   ……   春纵夏往,叶落雪飘,岁月的转轮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动声色地悄然转过。   孔昭学着她能学的,做着她想做的,日子是快乐而恬静的。   而在万籁俱寂之时,倾泠会悄悄起身,从枕边盒中取一颗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绢。又或是悄步穿过庭园,在幽静的流水轩中,按着白绢上的图与文字一招一式一遍又一遍地练着。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岁月轮转,看的书越来越多,终于知道传给她白绢的是何等人。   “风王惜云颖敏好学,少曾以‘风夕’之名游历江湖……”《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之上有这么一段话。而本朝女太傅齐雅晚年所撰《帝则玉氏》,则让她明白何以风夕会在白绢上留下那句“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只是那刻,她并无多想,那两人于她不过是史书上的两个名字。很多年后,当她走过了万水千山,看过了风起云涌,经历过人生悲喜之后,才真正地了解了两人,并为之折服。只是那时,已沧海桑田。   集雪园的日子似一湖沉静的水,似亘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园中的人安于此。   变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转的如斯年华。   当流水轩中那个孤独地数着莲蕊的雪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清姿少女。   当那个瘦弱得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睐的娇俏少女。   才蓦然醒转,原来,时光就在那一弹指间,悠悠十载已过。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1) 听说了许许多多,于是便会想起幼时隔着长廊见到的那个银衣少年,会想起他舞剑如龙的英姿,会想像他而今的模样……   庆云十八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篮一手托壶,循着琴音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外植有几株桂树,此刻中秋时节,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淡香绕鼻,几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阁边。   开启的轩窗下,素衣散发的少女纤指拨着琴弦,双眸微合,面容静然,整个心神皆沉于琴中。秋风拂过,星星点点桂花簌簌飘落,有的随风飞进窗内,落在少女的衣襟与发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静静地看着,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酿酒时,郡主曾教过她一些前人咏桂的诗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弹压西风擅众芳, 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朱淑真《秋夜牵情·咏桂》   心间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内人雅色绝,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间无双。   转而又想起先前在园外看到的人听到的话,心头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耳边听得琴音渐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边的人眼眸依旧微合,似乎还未从琴曲中回过神来。孔昭将手中提篮与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从篮中取出几碟点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这一切时,她都是轻手轻脚的,未发出一丝声响,是以房中一直静悄悄的。   “你刚才动怒了,为何?”蓦地一道声音在房中徐徐响起,如深山幽涧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凉。   “啊?”孔昭一愣。   “在房外时,你气息忽然间急促。”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闻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灵了。”这几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便是数丈外的花开叶落声她都能听得分明,简直是灵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曾经很疑惑,郡主则淡淡丢下一句,“心静神宁自可听到一切声音。”只不过自己再怎么静心、宁神,也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   倾泠自小几上取过茶杯,垂首浅浅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园了?”   “嗯,”孔昭点头,“要过中秋节了,宫里赐下许多东西,大总管让过去取来。”   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静静地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阳已带浅浅的绯红,穿过桂树从窗口悄悄洒入,为窗边的人镀上一层浅艳的华光。本该是灿烂耀眼不可逼视才是,可那一层华光却似为无形的镜墙所隔,无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乌发清湛分明,衬着一张胜雪的玉容,清透无垢,还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终是轻轻叹一口气,道:“回来时正见着了威远侯入府。”   “喔。”倾泠闻言,只是有些了然地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十指轻落弦上,指尖拨动,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见之,却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有些重,还带着无以名状的委屈与怒意,只不过并不是为自己,“你怎么……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在意,一点儿也不生气?!”   倾泠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孔昭,见她那双栗色的大眼因动怒而格外明亮,两颊上升起一层红晕,显然是真的生气了。倾泠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为什么生气?”   孔昭闻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装傻是吧。眼见婚期将至,威远侯过来肯定没好事,又是……”说到这儿便打住了,看着倾泠,张口欲言,却又忍住,就怕没有的事给自己说中了。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2) 倾泠静静地接口道:“又是来延婚的。”   孔昭瞪大双眼,似乎在怨怪着她不该说出来。   倾泠不由得摇头,道:“眼见婚期将至,但秋将军依然在墨州边城,显然这次依然要如上两次般,不能如期行礼。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可……可……总要想想办法啊,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孔昭心里很是着急,“一次情有可原,可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倾泠身上,心头更是急了,“郡主,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没事人般地一点儿也不在意?!”   倾泠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静静地看了片刻,道:“孔昭,你说这花是开在枝头好还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旧答道,“当然是开在枝头好,那样才可清香长久。”   “可它总是会随风飘落,总有一日会谢光,这于我们是无计可阻的事。”倾泠指尖一弹,一点星黄轻轻落地。   孔昭吸一口气,栗色的双眼盯紧倾泠,“郡主,花落了和这个没关系,我们是在说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这么不当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随他们意!你可知道你这门婚事被他们说成了什么样吗?府里那些人都说你不是王爷的骨肉,还说什么王妃……哎呀,反正那些话都是不堪入耳!”一气说完,猛然间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地看着倾泠。   倾泠闻言,眼波微动,正欲说话,忽然目光移向门外,眉间微皱,转头看向孔昭,微叹道:“侯府延婚非故意为之,秋将军不能归来乃是为国为君为了边疆百姓,当不能苛责强求于他。”   “可……可不能每次都这样啊!我就不明白,为何每次婚期将至,那秋意亭就会因边疆战事未止而不能按期归来?朝中这么多的将军,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没了他,咱皇朝难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孔昭。”倾泠轻轻唤道,声音里隐带些无奈,目光望着门口。   “本来就是!”孔昭依旧气鼓鼓地道,“那秋意亭无论有什么缘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对不起郡主!”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吗?”门口一道淡淡嗓音飘来,然后一人走入。   “王妃!”孔昭一见来人,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   “娘。”倾泠起身,扶母亲在榻上坐下,又亲自斟一杯茶奉上。   安豫王妃将茶杯搁在几上,目光扫过女儿,然后落在孔昭身上,问道:“威远侯又过府来了?”   “嗯。”孔昭点头,“我刚才亲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爷可能又是……所以……所以……”她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的,心头微有些忐忑地看着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倾绝天下的美貌不漏一丝一毫传给了郡主,便是这份清冷的气韵也传下来了,只不过王妃的冷隐带一丝难消的幽恨,而郡主却是天生的骨子中带来的冰清之冷。转而又想到,巧姨、铃姨便算是自己的母亲,那自己便是像她们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爷时,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样,那郡主是像他们两个啦……   安豫王妃并不知孔昭脑子里的这些想法,转眸又望向女儿,声音却是极其温柔的,“泠儿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没有一丝委屈吗?”   “娘,女儿虽不是什么贤德之辈,但自幼看书,也知国重于家。所以儿女私事怎比边疆之安定?”倾泠认真地答道。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3)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脸上微绽一丝笑意,抬手爱怜地将女儿鬓边的一缕长发掠向耳后,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看着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头蓦地一痛。她的女儿难道也要如她一般,这一生皆困老于此,不得一点儿欢笑开颜?   “娘,你莫为此事担心。”倾泠又道,“女儿反而很高兴,不用那么早离开你。”   “泠儿,”安豫王妃抚着女儿,“娘明白,可娘不能让你受委屈。”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依恋,“女儿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女儿更愿意这样一生陪着你。”   “傻孩子,”安豫王妃摇头,“娘怎能让你一生老于此。”   “就是!”一旁的孔昭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样糊涂!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你多什么嘴。”倾泠睨她一眼。   孔昭本还想说话的,可被她一睨,只得收声。   “孔昭说得对。”安豫王妃却道,目光越过女儿,落向窗口,夕阳余晖落入她眼中,如红霞灿目,却带着冰刺,“我的女儿岂能让他们任意摆布?!”   “娘。”倾泠唤一声,看着母亲的目光有些微疑虑。   安豫王妃只是抚了抚女儿,道:“你弹你的琴吧,娘不扰你了。”说罢起身离去。   送走了母亲,倾泠转身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我可没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来了,而且我就觉得应该让王妃知道。”   “孔昭,当年你连一个字都不会说,而今为何就这么多话了。”倾泠叹气道。只不过看着今日的孔昭,心中却甚是欣慰的,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满身是伤又瘦又小又不会说话的孩子,今日却长成个爱说爱笑活泼好动的漂亮姑娘,再无一丝昔日的阴影。   想来,她天性便是这般明朗的,后天又有铃姨、巧姨熏陶,才可这般无忧快活。不似自己……真好。   “嘻嘻……”孔昭却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   “你呀……”倾泠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重又在琴前坐下。   “郡主,你……”孔昭有些犹疑,但最后依旧说了,“你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与秋将军的婚事吗?你不中意他吗?”   倾泠闻言,欲待抚琴的手就那样顿住了。   不在意吗……   其实是在意过的,也曾为那位未曾谋面却闻名已久的夫婿心生涟漪。   初获婚事时,还是个孩子,确实未有感观。只是渐渐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   十三四岁时,看书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心头便生羞涩之意。《诗经·野有死麕》   夏日饮着冰梅汤时,会忽然想到“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后那冰梅汤忽然间似变成了热梅汤,令双颊都有些发烫。《诗经·摽有梅》   巧姨、铃姨每每出园时总会打探一些侯府长公子的消息,回来后总是在她面前不经意地说着,她也就不经意地听着。   “听说侯府长公子生得俊美不凡。”   “听说侯府长公子武功了得。”   “听说‘云骑郎’校场比武,秋大公子又夺魁首。”   “听说秋大公子初上战场毫不怯敌,反杀敌数十,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子。”   “听说秋大公子今日当街打了武家霸王,一拳就把人打趴地上,不能起来,满街的百姓都在叫好。”   “听说秋大公子又立军功,陛下赏赐殊厚。”   ……   听说了许许多多,于是便会想起幼时隔着长廊见到的那个银衣少年,会想起他舞剑如龙的英姿,会想象他而今的模样……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4)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诗经·简兮》   每每想起时,脑中总是浮现出此诗,也许他就是这样的。   白雪飘,红梅艳,十五岁生辰就那么悠然而来。   及笄礼后,威远侯亲自过府议婚。   在皇朝,男女婚姻须经过意约、亲约、礼约、和约、书约五礼方成。   意约,乃婚说。   亲约,乃男、女方先后遣人至对方家提婚。   礼约,乃两家赠以对方婚定信物。   和约,乃男、女方择地相见,共谱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约。   书约,乃男、女方在长辈、亲友见证之下书誓为约,共许婚盟,同定婚日。   因是皇帝早早便赐下的婚事,又是王府与侯府联姻,是以五礼与民间略有不同。意约、亲约、礼约两府都按礼而行,只和约、书约两礼免了,而是由太仪府将一年的吉日选出,再呈报皇帝,最后由皇帝选定日子。   那次婚期,定于当年的五月十二日。   只是二月中时,然州边城传来南丹犯境的急报。   秋意亭金殿请缨,皇帝准奏。   然州远在千里之外,边疆战情如何,她并不晓。只是婚期临近时,然州州府呈上一份奏折,“南丹十万犯边,幸秋将军英勇善战,数退敌军。五日,敌再犯,秋将军率五万军出战,一箭取敌酋,敌溃。将军乘勇追击,再会路将军三万大军,欲驱敌疆外。战前曰:‘若予追敌,恐不能速归,必误婚,汝代予请罪。’”   皇帝阅毕,并未降罪,反下诏嘉奖,又下旨将婚期延后。   秋意亭直到七月初才回到帝都,带着南丹臣服的降书。   皇帝令太宰城门亲迎,金殿上又恩赏不断,并召太仪府再选吉日为秋将军完婚。婚期选在了第二年的三月十五日。   只不过来年开春时,北边的古卢又毁约犯边。秋意亭再次请缨,皇帝曾婉劝。但秋意亭慨言“国不安,何安家”,皇帝准奏,秋意亭赴边。   古卢是皇朝的夙敌,数百年来与皇朝争战不止。古卢人是草原上的孤狼,勇猛善战,又是有备而来,是以这一场战事呈胶着状态,从二月打到三月,眼见着婚期又至,秋意亭亲笔上奏“不退古卢不归”。   皇帝金殿上赞其“一心为国”,又下旨将婚期延后。   那年冬,秋意亭凯旋归来,带着肩上一道见骨的刀伤。   将古卢驱退两百里外,斩敌首五万,隔了百年,古卢王再次俯首称臣。   金殿上,皇帝阅降书,龙颜大悦,封秋意亭“靖晏将军”,恩赏无数,再召太仪府,待靖晏将军伤好后,选佳期为其完婚。   第二年,秋意亭伤完全康复时已是初夏,太仪府再选吉日呈奏,定于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下月。   十五岁过了,十六岁过了,十七岁也过了……   可婚礼看来似是遥遥无期。   怎么会没有在意过呢……   当年,十五及笄,春风暖暖,花开明媚。   那时候,旨意传到王府,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头却有些雀跃,有些期待,有些欢喜,还有一丝无可捉摸的惶恐。   只是……   那年夏天却是失望了。   那年夏天是真真正正地盼过婚期,可也是那年夏天真真切切地尝过失望的滋味。   日子在一日日过去,看花开花落,看秋叶红装,看青松白头……   光阴似水,那心头的感觉便也随水而过,慢慢地淡了,慢慢地化了。   来年春天,婚期再延时,心里似是早预感到了,从秋意亭的再次出征时便有了准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便连失望都淡得几乎没有。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5) 而今年的九月……不知为何,一年的日子里竟不曾有过任何的期待,到今日,也只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意外地接受事实。   当年的那一丝无可捉摸的惶恐今日的她已经明了,那是对未来不可知的人与事以及物的恐畏慌乱。因为要离开母亲,要离开熟悉的集雪园,要离开安豫王府,去到那陌生的威远侯府生活,所以不安,所以慌恐。如今,可以留下,可以继续留在母亲身边,可以继续熟悉的日子,于她来说,似乎更为舒心惬意。所以,婚期无限期地延下去,似乎也不错。   因为……   他,秋意亭,似乎……也并不怎么期待这桩婚事。   十五岁时的她或许不明白,可今日的她岂能不明白。   若是期待这桩婚事,又岂会数次请缨。即将做新郎的人,又怎会无惧生命危险在婚期将近时出战。   如孔昭所说,朝中并不只他一人可用。父王与威远侯便是用兵经验更胜他之名将。   或许他是忠君为国。   或许他是一心为民。   或许他是志在伟业。   或许……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她很明白:这桩婚事,于他秋意亭,可有可无。更甚至,无奈地延误,许是……刻意。   虽不临战场,虽不见兵戈,可家中藏书甚多,兵书也看过几本,非愚人而不知思矣。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意。   既不在意,又何必理会,甚至动怒。   世间事,顺其自然就好,期待与强求,往往都不得。   她曾经期望过父王的怜爱,曾经盼望过父王母亲能如书上所说的夫妻恩爱,曾经幻想过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只是十多年过去了,父王母亲冰冷如昔,视彼此如路人如仇人,父王对她亦不曾减一分冷漠与憎恶。   今日,她可漠然无波地面对着幼时敬畏又孺慕的父王,可习以为常地看着父王母亲无解无止的恨怨。   所以,一次一次延婚后,她当可以平静地冷淡地不抱任何奢望地看待这桩婚事。   花开花落是无计可阻之事,那么何妨淡看花落成泥香葬魂。   “铮!”琴弦发出一声轻响,倾泠淡淡的声音和着琴音响起,“孔昭,这婚事由陛下所赐,由两府相议,由太仪府挑选吉日,最后依然由陛下决定。”指尖压下,按住琴弦,琴音止了,唯指下的琴弦幽幽颤动,“从头至尾,并不由我做主,也不由王妃做主,甚至不由王爷做主。”   “郡主……”闻言,孔昭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酸涩。   “孔昭。”倾泠指尖再挑动,琴音顿起,夹着她淡淡的话语,“在这园子里一生,有娘有你,有巧姨有铃姨,有书有琴,有花有树,有风有水,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真的没什么不好的。   琴音再起,平静清畅,只是抬首间目光穿过轩窗,不经意地落在无垠的碧空。   威远侯此次来安豫王府确是为延婚一事而来。   元戎为争昆梧山脉再次兴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视各州军务至墨州。他素知长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绝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亲笔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宫询问,明日便会下旨延婚。虽说延婚是由陛下决定的,但威远侯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还是亲自来府向安豫王先知会一声,另再郑重表示歉意。   这门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延后,说起来还真赖安豫王的成全。先别说儿子要出兵需征得他这位天策上将军的许可,就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乐意,只要稍表颜色,想来陛下就会下旨召儿子回来的。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6) 果然,威远侯的话只是开了个头说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摆手让他省却了后面那一堆的歉意,只道:“意亭为国而忘私,本王只有嘉许,岂会责难,秋兄不必多虑。”   与安豫王相识多年,交情非比寻常,再且威远侯向来武人性格,不喜文绉绉的一堆虚礼,所以闻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两人对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讨起来,说了些话。眼见天色不早,威远侯便打算告辞回府。刚起身,却见刚才还与他有说有笑的安豫王忽然直直地看向门外,不由惊奇,便也往门外望去。只见长廊里远远的一道身影渐行渐前,看体态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来人面貌,可那人周身似笼华光艳韵,让人难以移目,待到门口看清来人,那夺人的瑰姿顿令威远侯呆立当场。   这是否就是文臣们口中的倾国之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威运侯才缓缓回转神来,却见那丽人已行至身前,一双妙目正瞅着自己。这女子从未见过,想来必是王府的女眷,只是怎的忽然出现?威远侯不由得转首往安豫王望去,却见安豫王只是怔怔地望着丽人,脸上神色似喜似怨,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小侯拜见王妃。”当下屈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丽人伸手虚扶,轻轻浅浅地道,“素闻威远侯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声音比威远侯一生听过的所有灵音妙语都要好听百倍。   “不敢。”威远侯起身,依旧垂首不敢对视,“小侯粗人,王妃谬赞了。”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随口问了一句,“侯爷今日来府上不知是为何事?”   威远侯闻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时心头微震,不由得据实答道:“小侯乃是为小儿与郡主的婚事而来。”   “喔。”安豫王妃淡然勾一抹笑,昏暗的厅中顿有华光微耀之感,“其实妾身前来,是想就小女与令公子的婚事请教侯爷。”   威远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请讲。”   “侯爷过府,是否为延期而来?”安豫王妃依旧面上带笑,神色间也极其淡然。   “这……”威远侯想不到安豫王妃问得如此直接,而且圣旨还未下,这……   “请侯爷据实以言。”安豫王妃又轻轻加上一句。   威远侯只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儿依然在墨州边城,不能赶及与郡主的婚礼,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后。”   “喔。”安豫王妃淡淡应一声,然后便久久不曾开口。   威远侯一时弄不清王妃前来之意,对着这样平生未见的瑰绝丽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无动静,于是目光悄悄移过。桌前安豫王眼观鼻,鼻观心,仿似这厅中就他一人般,只是静静地坐着。   “侯爷。”蓦地,安豫王妃再次开口,“小女与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屡次不得成婚,想来是天意不许此姻结成,是以妾身想,这桩婚事不如解除的好。”   “什么?!”威远侯以为听错了。   “妾身想两府解除婚约。”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地道。   这一回,桌边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虽惊讶不已,但依旧未开口。   威远侯大惊,“王妃,这……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安豫王的微笑已敛,清凌凌的妙目里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将临,令公子必有国事萦身,足可见小女与令公子无缘。既然如此,又何必束于此约,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误两人。”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7) 威远侯闻言,不只是觉得为难,而是深感为难,“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赐,怎可轻言解除婚约。”皇帝赐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脑袋了。   “原来侯爷是担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绽微笑。   那笑不含讥诮,甚至是非常美丽的,但威远侯看着就是有些脸热。   安豫王妃紧接着又道:“那就请侯爷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担。”   这话一说出,威远侯微微一凛。他知婚事屡次被延,王妃前来,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伸长脖子等着王妃的怒气,只是他完全没想到王妃不是来抱怨发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约!而且立意坚定!   于是,他呆在了那儿。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答复。   侍从轻手轻脚地入内,点亮了厅中灯火,顿时明亮起来,而厅外已笼于阴暗的夜幕下。   沉默了良久,威远侯转首望向一言不发的安豫王,盼着他能有点儿表示,可安豫王却只是望着面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地画着,竟是置身事外。   威远侯按下心中的讶异,回头望了一眼安豫王妃,见那双美目清凌通透,无一丝犹疑与虚妄。于是,心头的决定不再有丝毫迟疑,郑重地道:“王妃,婚期屡延,皆因小儿之过,小侯明日即进宫,向陛下请旨召回小儿。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将瞩目郡主与小儿的婚礼。”   安豫王妃微微讶异地睁眸,然后微微一笑,颔首。   “王爷,王妃,小侯就先告辞了。”威远侯致礼告辞。   “侯爷慢走。”安豫王妃侧身礼送。   “葛祺,替本王送侯爷。”安豫王也起身。   “是。”一直静侍于暗处的葛祺现身。   眼见葛祺送走威远侯,安豫王妃便也转身离去。   “站住!”蓦地,安豫王喝道。   安豫王妃脚下一顿,但,随即依旧往厅外行去。   随着这一声“站住”,安豫王妃的手腕被抓住,眼前是安豫王盛怒的面容。   安豫王妃挣扎,但安豫王手劲极大,岂是她能挣脱的。挣了半晌只得作罢,双目冷冷地望着他,倒要看他如何。   四目相接,安豫王心头一颤,脸上那怒气便消了大半,只是抓着的手依旧不松分毫,冷笑道:“王妃好一招‘以退为进’。”   安豫王妃不答,只是沉默着,见安豫王并无放开之意,于是出声道:“我倒不知什么‘以退为进’,只不过解除婚约,又或是如期行礼,皆我所欲。”冷冷的目光含讥带讽地望着他,“看来王爷这回要失望了。”   “本王有何失望的?”安豫王眸光一闪,抓住安豫王妃的手又紧了两分。   “呵呵!”安豫王妃嗤笑一声,但随即皱眉,被抓住的手腕隐隐作痛,不由得用力一拉手,同时叱道,“放手!”只是仍旧没能摆脱,反倒是把安豫王拉近了些。她鼻尖闻得他的气息,面色顿然一变,更加用力挣扎。   安豫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只为她更增艳光丽色,微微蹙的眉尖,薄怒的玉容,让他心头一阵涟漪泛开。   她有多久不曾为他动容过了?   这十多年来,她永远待他漠然如霜,从不曾为他动心、动情,甚至是动怒。   此刻,她眼中望着的是自己。   此刻,她人就在眼前。   此刻,她就在他身边,就在手中。   不由得渐渐痴了,抓着她的手将她缓缓拉近,每近一分便想靠得更近,要再近一些,再近些……只想与她相依,只想与她相融,最好能化成骨中骨,血中血!与她相依相守,生死不离……这本是他一生的念想。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8) 眼见着安豫王越靠越近,怎么也挣不开,安豫王妃又急又怒,心慌之下,左手一抬,“啪”的一声脆响,夹着她冰冷的叱骂:“无耻!”   那一巴掌把安豫王打蒙了,随即醒悟,顿时怒目而视,手下用力一拉,便将安豫王妃紧紧箍在怀里,咬牙切齿地道:“无耻?!难道你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妻子,你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我的!”看着闻言更怒的王妃,他更是冷冷一笑,“丈夫对妻子亲热,那是恩爱的表示,又怎会是无耻?!王妃,你冰雪聪明,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   “放手!”安豫王妃气得眼都红了,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只想摆脱眼前这万分憎恶的人,“你给我放手!”   “不放!”安豫王左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脑袋,目光看着那张愤怒中依旧美艳夺目的脸,神思痴然,“不放……我不会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直到……”他低头,缓缓偎近她,一点一点靠近,不顾她的愤怒,不顾她的挣扎,终于,唇落在她的鬓边。那一瞬,他听到自己灵魂的喟叹,半是满足,半是悲切,终于……他又靠近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着我。挽华,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声低吟幽幽自耳边响起,原本剧烈挣扎着的安豫王妃忽然静了。于是安豫王搂她更紧,想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里去,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间,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洁白的面颊,最后……轻柔地缱绻地落在那一点嫣红间,那是他数千个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地方。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刹那,没有半点他奢想着的柔软、温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黄连,苦涩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张漠然的脸,一双无情的眼。   刹那间,身心不可抑制地战栗。不!挽华,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对我!只要一点点……哪怕你对我只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手轻轻地抚着那张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安豫王轻轻呢喃着:“挽华……挽华……我绝不会放开你!生不能,死不休!”   那双无情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却只是涌起满满的憎恨与厌恶,“生相恨,鬼相憎!”从那形状优美的唇瓣中吐出冰冷的六个字,如六道剑光瞬间齐插他胸膛。刹那间,他感觉心魂俱裂,阵阵剧痛绵延四肢百骸,痛不能当,痛不欲生!   看着他脸上涌现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浅淡的笑容,讥诮的,冰凉的。   安豫王放开她,盯着那张美到极致也冷到极致的脸,手掌挥起就要落下,却猛然后退,落在了身后的桌上。“砰”的一声巨响,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滚!”仿如受伤的野兽般嘶嚎着。   厅中一时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声。   良久后,冷诮的话语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远去后,厅中沉于寂静,唯有烛影偶尔摇曳着,伴着那道疲倦地扶椅而立的身影。许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动,无力地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从怀中取出一支玉钗,当年在集雪园中,盛怒之下折断了,而后却又命巧匠以金丝缠接,多年来时时带在身边,还曾幻想着哪一日再递给她,哪一日能再为她挽发。哈!无声地自嘲一笑。轻轻拨开花蕊上串着的紫玉珠,露出花蕊中心一个细小的“华”字,手指抚着那小小的“华”字,眼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绝望。 肆 佳期佳人待佳话(9) 还记得当年,年少得意,春风满面。请帝都名匠精心雕琢这支紫玉牡丹,自己亲手刻上这个“华”字,刻进满心满怀的爱恋!那时刻,他无比地欢快,无比地幸福,因为明天他将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他要用这支钗亲手挽起他新娘的长发,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钗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头上,可紧接着,她给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击!而且,这支对他来说重过世间一切珍宝的紫玉钗,她根本不屑一顾,随手可弃!   曾经……曾经希冀的幸福,如一则遥远的神话,遥不可及。而那怨恨与痛苦,却如影相随,日日夜夜纠缠他,已整整十八载!   挽华,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悔?不悔?   威远侯回府后,夜间久久不能成眠。顾氏看他翻来覆去的,不由起身问他何事。于是,他说起了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顾氏听后,不由得万分诧异,“王妃真那么说?”   “当然,”威远侯扯着胡子道,“这事我难道敢乱说不成?”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这样说?”顾氏拧着眉。   “王妃的话我当然不敢讲,但意亭这次肯定是要回来成亲的。”威远侯披衣下床,在床前来回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实,听王妃的语气,她倒真不在意我将她的话转告给陛下。”   “啊?”顾氏也披衣下床,“这话……这话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难道不怕陛下降罪?”   威远侯摇头,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现在想来,也许她真的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话送到陛下面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此婚约。她并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说,陛下决不会降罪于她。”   “这如何说?”顾氏又是一惊。   威远侯面色凝重,沉吟片刻,才压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对宸华郡主格外恩宠,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该是因为这位安豫王妃。”   “你是说……”顾氏一脸惊疑。   威远侯点头,又开始扯着下巴上的胡子,“当年的事你我虽不曾亲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详了。”略一顿, “今日这话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会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可能将这门婚事取消。”   “这……王妃的话就这么……陛下能听王妃的?”顾氏有些不敢相信。   威远侯却是毫不置疑,“王妃敢这么说,便是有这份把握。”   “那……王妃为何要解除婚约?她难道不喜这门婚事?还是说对我们亭儿不满意?”顾氏一听王妃的话这么管用,不由得有些忧心了。   威远侯闻言,双眼一瞪,吹着胡子道:“谁家女儿被这般延婚数次,便是泥人也该有了土性,更何况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这……这也不能怪亭儿呀,他可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才耽搁的!”顾氏闻言,立时站在了母亲的立场上,“要知道那可是在打仗啊,白刀红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担惊受怕的,她们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去!你妇道人家懂个什么!”威远侯叱道。   顾氏闻言,眼一横,伸手拧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儿子可是我生的我养的!”   “哎,放手,放手。”威远侯忙求饶,“其实王妃想解除婚约,我想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顾氏停下手。   威远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谣言想来你也有听到些。”   “你是说关于王妃与王爷……还有郡主……”顾氏犹疑着要不要说出来。   威远侯一摆手,“那些话不必说出来,你听过也就算了,但决不能放心上,记住了。”   “嗯,”顾氏答应着,又问道,“这与王妃解除婚约有何关系?难道是真……”   “刚才不是嘱咐你不要记心上的吗?”威远侯面容一整,顿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试探,若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丝毫犹疑怠慢,那么她是绝不会把郡主嫁到我们家的。”   “原来如此,”顾氏微叹,“王妃这是多虑了,就冲着郡主这身份,就冲着陛下对郡主的宠爱,我们家还不把她当菩萨供着,岂敢怠慢。”   “两次延婚已是怠慢。”威远侯抚着胡子叹气,“亭儿啊,是把这‘成家立业’给倒过来了,他是一心先立业再成家,只不过……”   “不过什么?”顾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为推揉。   “不能与安豫王府解除婚约,无论是为秋家也好,还是为亭儿自己也好,这门婚事是绝不能失去的。”威远侯浓眉下的双眼闪过一丝精光。   “那是要把亭儿叫回来了?亭儿那性子,你叫他,会回来吗?”顾氏又开始忧心儿子。   “那小子,哼!”威远侯有些薄怒,声音里却隐含着一丝骄傲,“不听老子的话,但陛下的旨意无人能违!”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时请旨?”顾氏这才明白过来。   威远侯点点头,“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的月色,忽地叹了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还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   “嗯。”   两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远侯忽然出声,“当年三位皇子争美的韵事,你我不曾得见,可今日见着了真人,才知不虚。”   “哦?”顾氏闻之,不由得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长什么样儿?”   “没法说,”威远侯叹息道,“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   “呵呵……”顾氏伸手轻轻环住丈夫,“是不是……”   威远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于是顾氏没有再说,黑暗中只是心满意足地一笑。   “宸华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亭儿得妻若此,想来也是福气。”威远侯最后如是说。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1) 秋意遥着一身正紫镶银吉服,头戴紫缨帽,手提金络鞭,悠然穿行于繁华绵绣里,如风过月行。富贵的皇宫、明丽的宫人顿作苍白平淡的背景。   第二日圣旨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靖晏将军与宸华郡主的婚礼如期举行,靖晏将军因边疆战事未止,暂不能还家,旨其弟秋意遥代兄迎娶。另进封宸华郡主为“宸华公主”,以公主之仪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异。   皇家女儿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爷的女儿封公主又足见圣眷之隆。于是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复杂。只是无论各人心里想着什么,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场婚礼再无变更。   威远侯府里,威远侯把连夜写好的催促儿子回家成亲的信烧了,另写一封。写完后便开始叹气。顾氏见之不解,道这代迎的婚事虽是没有过,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见陛下的恩宠,这于侯府于儿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远侯却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贵,可郡主是娶,而公主却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人都得矮一辈。那时……哪是娶媳妇做公婆,而是给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这你难道也很高兴不成?”   顾氏一听,想着日后见着儿媳还得时时行礼,于是也“难”高兴了。   倒是一旁秋意遥劝了一句, “公主应不是那种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亲和睦,又怎会‘以势相压’。”   威远侯夫妇这么一听,又想着安豫王府教养出的女儿品性应该不差,心里才舒坦了一些。   “宸华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宠爱,这是毋庸置疑的。咱们以后就把她当皇帝的女儿看待好了。”威远侯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标准。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该建公主府,只是眼见婚期临近,现造是来不及了。但好在这门婚事是早早订下的,两年前第一次筹备婚事时,因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远侯便将侯府周围的宅地全买了下来,扩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园子做新房。那园子几乎占去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再加上皇帝命太仪府筹备公主的嫁妆,完全是以公主的仪制再翻一倍,那等殊荣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让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期待着这场婚礼。   威远侯除夫人顾氏外,还有两位侧室,戚氏与吕氏。这两位侧室倒不是威远侯贪色娶来的,反是夫人顾氏收进来的。当年封侯赐府后,许多亲戚乡人便来攀附,舍钱舍物一一打发后,戚氏与吕氏却没走。两人与顾氏七扯八扯也扯上点亲戚关系,都言在家乡已无亲人,回去也是浮萍无依,愿留在侯府为奴为婢,以求依附。顾氏看两人都是十七八年纪,眉目清秀,言词楚楚,甚是怜人,便留下了两人。两人留府后确实手脚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欢。   那时威远侯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犷,又是战功赫赫的,极具英雄气概。戚氏、吕氏正值青春年少情思萌动的年纪,在府中久了,日日对着这样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顾氏也看出了点眉目,但见两人虽则如此,却并未做出什么逾轨之事,倒有些欣赏,又想着自己自生了长子后便再无动静,膝下也就意亭、意遥两子,子嗣实在是有些单薄,于是便让丈夫收了两人为妾。于此事,威远侯并未反对,也没多大欢喜,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校场上的士兵或是边疆的敌人头上。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2) 奈何,戚氏、吕氏多年来并未能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过孩子,只是戚氏小产了,吕氏的生出没几天便夭折,此后便再无所出,倒是让顾氏怜惜之余颇有些失望。后来,两人请示了顾氏后,便各自在远房亲戚中挑了一名孩子养在身边,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远侯倒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每每提起两个儿子时,他总是一副“有此二子,夫复何求”的心满意足样。   长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继承者,更甚至他将来的功勋会超越自己。而有这样一个儿子,胜过他人千百个。   次子秋意遥则是让他满心疼爱,因为他的孝顺体贴细心温柔,让他真正体会到父严母慈子孝的家庭温情,比之那个让他自豪却是长年不在身边的长子,多年来是这次子让他们夫妻得享天伦之乐。   侯府长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贵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谓无人不知,提及时那是人人都赞不绝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说起侯府的这位二公子秋意遥,帝都中却少有人知,偶尔有知晓的,每每提起时总是半为欣赏半为叹息。   欣赏他的聪慧绝伦,欣赏他的俊逸不凡,欣赏他的温良品性,欣赏他的高洁风范。而叹息的是他出身侯府将门,却无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浪费了别人修几世才能修得的出身与才华。每日里不是看闲书习曲艺,便是钻研医经药书,又或是找白昙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阳观的道士品茶,还常常骑马跑到郊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待就是整日或是数日。   初时,威远侯夫妇也曾规劝,但他却说:“家中有哥哥光耀门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边尽孝岂不更好。”细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贯体弱,若真入仕为将,反更是劳心劳力,于他无益,便也不再强求。   威远侯府里已将大婚的一切准备妥当,而安豫王府里倒无什么要准备的,因为一切都有宫中筹备好。是以安豫王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集雪园中更是平静如水。   日升月落,光阴荏苒。   转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菊英烂漫。   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在花园里备下酒品茶点,又唤来倾泠、孔昭,五人在花园里赏花饮酒,对月品茶,倒是过得开怀尽兴。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孔昭先去安歇,自己依然与倾泠在花里慢慢品茶赏月。巧善三人暗想,许是因郡主即将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女俩多相处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离去后,母女俩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慢慢安静下来。   天上一轮秋月高悬,玉宇如澄,清景无限。   银辉如霜,铺泻了一天一地,微凉的晚风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黄点点,萦着幽香簌簌而舞。母女俩倚栏而坐,身姿纤弱雅致,千百株各色*在月色里相簇,更衬得两人容胜花娇,眉宇间更渗一分霜月的清华,旁人看去,许会觉得过于冷寂,母女俩却感觉温馨静谧。   许久后,安豫王妃才轻轻开口:“泠儿,过几日你便要出嫁了。”语气中有不舍,有感概,还有着一丝欣慰与期盼。   倾泠侧首看一眼母亲,唇微微一动,却只是转回首,轻轻“嗯”了一声。   “泠儿不欢喜?”安豫王妃偏头看着女儿。   倾泠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顿了片刻,又道,“这婚事女儿本以为会延后的,哪知……”说完,一顿,然后侧回首看着母亲,“眼见婚期越来越近,可女儿确实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心里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不欢喜,好像是……好像是因为知道是该做的要做的,于是便完成它。”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3)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叹息一声,怜爱地看着女儿,“这不怪你,你从没见过秋意亭,自然此刻也难以生出欢喜之情来。”   倾泠闻言,心中一动,不由得思及幼时那一面,不知那算不算。   “泠儿,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安豫王妃又道,“秋意亭娘虽没有见过,但威远侯已见过了,确实是堂堂伟男子,那样的人教养出的儿子定然不差。况且,秋意亭自小便声名在外,文武双全,乃是难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亲自为你选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的人。”   倾泠默默地看着母亲,月辉如一层银纱披泻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娘,你当年成亲时是何感觉?”   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梦似的目光越过层层菊英,落得远远的。良久后,她才轻轻道:“当年,娘很热切地盼着婚期,只想快一点嫁给他,只想快一点成为他的妻子。”   倾泠闻言,不由惊诧不已:父王与母亲十多年来势如*,彼此相憎不见,却想不到当年母亲竟有过这样的心境。那母亲当年必是十分喜欢父王的?   看着女儿眼中的惊讶与疑问,安豫王妃只是轻轻摇首,未再言语,目光移向远处,虽面色平静,眉梢眼角处却流溢出浓浓的苦涩与悲凄。一旁窥得的倾泠立时心头一酸,许许多多的疑问顿时喷涌而上,恨不得当场就问,只是……   仿佛感觉到了女儿的目光,安豫王妃搁在桌上的手抬起,紧握成拳,抵在眉心,闭目,似在压抑满怀的心绪。半晌后,她才哑声道:“泠儿,娘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满肚子话想要问娘,也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终是……终是害了你,可……可……”声音哽咽,竟是难以成语。   “娘,你怎么啦?”倾泠见母亲如此,不由得有些慌神。这么多年,除当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伤时见过母亲伤心落泪外,再没见她如此难过过。可对着如此伤感的母亲,她却不知如何去安抚,犹疑了半晌,依然照着小时的样子,伸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娘,女儿并没觉得委屈,娘又怎会害女儿呢。其实,女儿常想,比起书上说起的那些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人来说,女儿锦衣玉食、有父有母该是很幸运了。”   “书上说的……书上说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着女儿那一脸的无措,忽然一声心碎似的呜咽,泪终忍不住落下,“泠儿,是娘对不起你,害你十八年来困于一隅,从不曾步出府门,从不曾见过外界,从不曾与外间接触,所以一切都只能从书上看,从书上知……”可人生百态世间万象又怎只能从书上知!娘终是对不起你!   倾泠一见母亲落泪,不由得慌了,却只是反复地道:“娘,你别难过。娘,你别哭。”   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便伸手去擦,不想为弹琴而留着的长指甲却在母亲脸上划了一道红痕。看着那道指痕,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只嚅嚅地道:“娘,女儿长这么大,并没有觉得不好,所以,你真的不要难过。”   安豫王妃却抬手抚眼,似不敢面对女儿。   是的,她的女儿非常聪明,无论教她什么都是一教即会。小小年纪便可诵百家诗文,她还擅棋艺精音律,她能做诗填词绘画,她还会弹天籁般的琴曲,还懂兵书通奇门……她懂这世间很多人都不懂的东西,她还有一双慧眼,可看透这世间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可某些方面,她又是何其懵懂无知!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4) 集雪园中衣食无忧,可人又怎只是衣食无忧,便可一生无忧?   不希望女儿重复当年的悲剧,原本希望她不与外人相见,不受外间烦难,便可一生安然……可……她当年难道真的错了?   “娘,我给你弹琴吧。”倾泠见母亲依然哽咽难泣,便想着弹一曲给母亲听,许能稍稍解怀。说罢便将搁在一旁的古琴取过,略一凝神,十指轻划,刹那间,清丽的琴音满园流泻开来。   似怕惊起那初绽的花儿般轻柔,似伴盈盈月华蹁跹的灵逸,转而又高亢,似轻舟破浪般激越飞扬,一会儿又低如风抚萍花的温存婉约,再一转又缠绵入骨似情人呢语百转千回,一忽儿又是朗日高悬耀射千里,仿佛间又置身百花丛中,无数花仙围绕欢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脱俗不带尘气,如见绿水青山,如叹天落花雨,如笑春风含情,如喜小雪初晴……令安豫王妃听得如痴如醉,当一曲终了,清音犹自袅袅。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转,惊愕地看着女儿,问道:“泠儿此为何曲?娘从不曾听闻。”   “娘,此曲名《倾泠月》。”   “《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复着,转而又想起自己从未教过女儿此曲,不由万分疑惑,“此曲泠儿从哪里习得?”   倾泠微微一笑,当下便将当年自琴中觅得绢书一事说出。说完后,她自亭中起身,道:“娘,让你看看女儿这些年的成果。”   话音一落,身形轻轻一跃,人如飞鸿,眨眼间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两丈高的桂树上,月下亭亭玉立,衣袂轻扬,仿似素娥临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惊又痴。   她在桂树上足尖轻轻一点,人又跃高数丈,半空之中一转身,似羽燕灵巧,又闻她一声轻笑,双臂平伸,广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静立云间,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轻盈优雅地飘落在地面。   “娘,这就是绢书上所说的‘轻功’,让人像飞起来一样。”   倾泠走回亭中,见母亲依然呆愣着,便伸手取来一酒杯,随手一甩,“咚”的一声,那杯便嵌入了亭柱上,而杯身却是完好的。再接着她手捧着酒壶,然后斟一杯酒,从壶中倾出的酒竟散发着腾腾热气,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亭中,当满满一杯时,她放下酒壶,双手执酒杯送至母亲面前,“娘,请饮此杯。”   安豫王妃怔怔地伸手去接,谁知触手冰凉,一看,才发现杯中之酒已结成了冰!她再移目到亭柱上的瓷杯,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飞出,落在她手中,完好无损,只留亭柱上一个深深的杯印。   一时亭中静谧,倾泠看着母亲,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着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远。   沉默片刻,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间,神色已复静然,道:“原来泠儿已习得一身武功。”   “原来娘知道这是武功。”倾泠倒想不到母亲这般平静地接受了。   “娘当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当年,娘也是亲眼见过……见过一些人舞刀弄剑的,他们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儿更厉害。”   “哦?”倾泠闻言,心中又生出一团疑云,但想来母亲定然不答,便作罢。再看母亲果然不再伤怀,心下暗喜,“当年得到绢书时,女儿本想告诉娘的,但后来……后来女儿想,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练练再说吧,若不成,便当无此事,若成了,再让娘知道,娘一定会惊喜的。”说着抬头看着母亲,露一丝娇憨,“娘,你开不开心?”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5) “开心,”安豫王妃颔首而笑,“泠儿有此一身武艺,娘不但开心,而且很放心。这以后啊……”伸手摸摸女儿鬓角,眼中满是爱怜与疼惜,“以后娘就真的放心啦。”   倾泠松了口气,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有些眷恋。她自出生,母亲虽对她疼爱,却极少表露,母亲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多是巧姨、铃姨照顾她,而母女俩也极少有今夜这样的谈话。再过几日她便要离开了,与母亲相见更少,这样的相处怕是再难得了。一时间,素来淡然的心境也生出了许多的离愁别绪,许多的不舍与遗憾。   “泠儿,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来无人欺负得了你。只是你从不曾与外界接触,也不曾与外人相处,不知人情世故……侯府里的日子长远着呢,你日后得学着怎么为人处世。”安豫王妃拉女儿在身边坐下。   倾泠点点头,“嗯。”   安豫王妃摩挲着女儿久久相看,心头又是怜爱又是不舍,当目光落在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上时,手蓦地一颤,心头顿生深深的忧叹。这又是一张美得可令人生祸的容颜。   “娘,”倾泠察觉到母亲的抖动,不由道,“秋夜的风太凉,不如回去吧。”   安豫王妃答应着“嗯”了一声,与女儿携手起身,步出凉亭。抬首,皓月当空,夜凉如水,她停步脚下,仰望着天边的明月疏星,半晌后才幽幽地道:“泠儿,秋家已是当朝显贵,你嫁入侯府于你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会引祸端。”   “哦?”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着女儿,微微笑道:“傻孩子,难道你从不曾照镜子,看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不成?”   “就长得和孔昭一样,没有缺什么。”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比她少了两根手指,其他都一样的。”   安豫王妃闻言,忍俊不禁,“扑哧”一声,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提步往回走。   母女俩携手漫步月下,凉风拂面,花香袭人,只觉无比静幽,又倍感温馨。   回房的这一段路,是倾泠与母亲第一次携手并行,那一夜的温情让她久久铭记,许多年后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   倾泠先送母亲回房,走到房门前,安豫王妃忽然转身,轻轻地,低低地,微带些叹息道:“泠儿,你父王……日后你也莫怨他。他待你虽是……可那,终不能全怨他。”   闻言,倾泠惊讶不已,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母亲主动提起父王,而且还是……这样的语气,一时间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娘,你与父王……”   可才一开口,便见安豫王妃抬手阻住她的追问,朦胧的月色里,那双秋水眸中尽是无限的哀伤与疲倦,“泠儿,你莫问。娘总有一天会全部告诉你的,那一天也不会太远。”说完,她即推门而入,转而又紧闭门扉。   倾泠立于门外,呆立片刻后,才转身离去。   那一夜,她未能追问到底。   而当有一日,所有的疑问全都明了时,却是以刻骨铭心的悲痛来换取。   九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倾泠寅时起身,孔昭侍候她洗漱,并告知宫里来迎她的人已在门外等候小半个时辰了。   开门,一盏孤灯下,果见立有一名女官一名内侍,皆是三旬左右的年纪,见她出来,便齐齐行礼。   “奴婢等拜见公主,贺喜公主!辇车已在府外等候,请公主吉时进宫。”   倾泠抬手虚扶,“免。”   “谢公主。”   两人起身,女官将一顶金色饰有龙凤的圆帽戴在她头上。帽檐垂下长至下巴的红色纱巾,正好遮盖住面容,这是为了避免外人在新郎之前见到新娘的真容,俗语“遮喜”。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6) 内侍见她戴好帽子,转身一扬手,便有一乘软轿至前,女官扶她上轿,然后放下轿帘。   软轿中一片黑暗,倾泠只觉得轿身微晃,然后便平平稳稳地前行,一路听得整齐的脚步声,却无言语声。过得约莫两刻钟的样子,轿子落下,女官上前打起轿帘,“请公主下轿。”   倾泠出轿,隔着面纱看去,眼前全然陌生,无数灯火照得亮如白昼。她环顾一圈,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影。   “公主请登辇。”女官牵着她。   倾泠随她移步,忽然脚下一顿,女官不由停步看她,却见她侧首望着左前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是……   倾泠放开女官的手,往左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隔着面纱看着前方台阶上立着的人,一时分不清心中是喜是悲。那里安豫王与王妃并肩而立,遥遥看着她,身后青氏、成氏、虞氏领着泳、泓、汐、汀、沁及一众王府侍从相随。那是安豫王府一家人最齐整的一次,那也是倾泠第一次见到父母并肩而立。两人皆是正装朝服,雍容华美,是如此的般配。眼中忽然酸涩,似有水汽氤氲,仰首,却见“安豫王府”四个雍容大字,原来……这里是王府的门口,十八年来她曾奢想过,却从来不曾跨出过一步王府的大门!   “公主,不能误了吉时,请登辇。”女官悄声催促着。   倾泠最后看一眼王府,看一眼父母,转身登上七凤玉辇。车门合上,车轮滚动,晃晃悠悠前行着。   寅时四刻至宫门,下辇车,换乖肩辇,穿行于层层宫阙。   寅时六刻至纯素宫。   纯素宫里灯火通明,内侍、宫人跪了满满一殿。当女官为倾泠取下遮喜帽,一宫的人皆屏息静气,满室无声,便是前去迎接的女官与内侍也是怔在当场。先前在王府里,灯光暗淡不曾看清,此刻明灯相映,才惊觉这位宸华公主之容貌,耀如皓月美胜繁花!   “孔昭呢?”倾泠环顾一圈皆是陌生之人,不见从来形影不离的孔昭。   这一声问令一宫的人醒转过来。   “回公主,孔昭姑娘暂留宫外。”女官上前回话,“公主在宫中时由奴婢等服侍。奴婢方珈,陛下指为公主家令伊,这位穆悰,陛下指为公主内邸臣。”说着指了指侍在公主左侧一同往王府迎接的那位内侍,“奴婢两人及此殿中两百宫人皆为公主陪嫁,随侍在侯府。”   倾泠目光扫过殿中满满的人,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但随即道:“都起身吧。”   “谢公主。”满殿的人起身。   “公主,卯时需拜祖,请让奴婢们为您着衣梳妆。”方珈引倾泠入内殿。   内殿里,吉服、凤冠、首饰早已准备着,珠光宝气耀人目。   先梳一个繁复的龙凤同心髻,再净面上脂粉画盛妆,妆成后换上正紫镶金吉服,最后戴上七凤朝日冠。凤冠前密密垂下三层珠帘,既阻了新娘看向外界的视线,也挡了外界所有欲窥新娘真容的视线。   妆成时已是卯时,左右宫人扶着倾泠至太无殿拜祖,此为“别宗”。   卯时三刻至纯孝殿拜父母,此为“别亲”。   纯孝殿中,安豫王夫妇正襟上坐,接受女儿拜别大礼。相比其他父母这刻的又喜又悲,安豫王夫妇显得太过平静淡然,令宫中众人不解之余暗自猜测。   卯时六刻,至龙章殿拜皇帝、皇后,此为“别君”。   辰时,凤仪殿行礼。   那一日,晨曦初绽,晓风微凉。   秋意遥一身正紫镶银吉服,头戴紫缨帽,手提金络鞭,悠然穿于繁华锦绣,如风过月行,富贵的皇宫,明丽的宫人,顿作苍白平淡的背景。从太华门往凤仪殿行来,一路上无数的侍卫、宫人、内侍*地看着他,侍人走得远远的,后才回过神来,然后不约而同地想:若这人就是新郎……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7) 已至许多年后,每每宫里有公主出嫁,便会有人想起那一个晨风晓月似的男子。   凤仪殿中,帝后双双就座,皇亲在左,百官在右,待太音一声“吉时到”,喜庆的乐曲奏响,宫人、内侍们引着新人入殿,无数目光齐齐移注。   当看到那个一身华贵吉服依然风姿清逸的男子一步步缓缓行来时,众人无不眼前一亮。再看到并肩而行虽不见真容却身姿纤雅气韵清华的公主,心中原本对“代迎”一事存着疙瘩的,一下全都消了,看着这样一对璧人,只觉得悦目怡心,再无他想。   便是玉座上的皇帝也暗暗惊讶这位侯府二公子的出众,耳边听得皇后以极细的声音道:“光看模样,这位二公子当得‘神仙人品’,配公主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不由低声反驳道:“那是因为你不曾得见大公子。”皇后一笑,未再语。   一拜天地。   二拜帝后。   夫妻对拜。   在当朝帝后、满朝王公的见证下,两人三礼成婚。   “金玉相会!”   随着太音一声高唤,秋意遥在宫人的牵引下将手中金鞭递向对面的公主,金碧辉煌满目华光的凤仪殿中,他有那么一刹的恍然。金鞭的另一头由一只素白纤长五指尖尖的手握住,那是他对倾泠的第一个印象。那时他想,这是一双很会弹琴的手。   礼成后,便是筵宴。   起身的那一刻,皇帝的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向左侧,隔着千百人,隔着十数载时光,他看到她,容华如初。她向他微微垂首,一礼致谢。他淡淡颔首,敛目步下玉座。   那短短的交会无声无息地掩于喜庆之下,唯有安豫王眼中如落霜雪。   皇帝率王侯、百官和合殿筵宴,皇后领妃嫔、贵妇庆华宫筵宴。秋意遥以金鞭引倾泠先至和合殿受百官敬贺,向百官谢礼敬酒,再至庆华宫受众贵妇敬贺,向众贵妇谢礼敬酒。   皇家盛宴,佳肴如珍,美酒如琼,殿则有丝竹袅袅如天籁,殿前有宫人轻歌曼舞,觥筹交错,斗酒对饮,皇宫里一派喜庆欢乐。   未时四刻,公主仪驾离宫。   那一日,帝都万人空巷,帝都的百姓也永远都记得那一日的盛典。   公主的七凤彩辇自太华门缓缓而出,秋家公子骑枣红骏马在前,前后左右无数的侍从、卫队相拥,那长长的队伍绵延几里长,满目的朱红紫棠,满目的金辉玉耀。   当真是富贵如炽,繁华胜锦。   申时,公主仪驾至威远侯府,合府接驾。   申时四刻,公主升座受礼。   酉时,侯府宴宾客。   戌时,公主入阁。   亥时,宾散。   至此,一日的婚礼算是真正结束。   新房里,众侍女服侍倾泠卸妆。   凤冠最先取下,掩在珠帘下的双眼终于能看清东西了,身前正是一面人高的铜镜,琉璃宫灯下,几乎纤毫毕见。铜镜中映着一名盛装华颜的女子,她亭亭而立,目光却有些空茫,直到镜中又添数道身影时,她才恍然醒悟,这是自己。   这便是成亲,嫁为人妇?   看着头上的钗环一件一件取下,身上的吉服一层一层解下,一身的负累也慢慢减去。当所有披挂皆除去时,倾泠松一口气,移眸看一眼旁边摆放的嫁衣、凤冠、首饰,暗想以后再也不要用了。   “公主,你饿了没?我给你做了好吃的。”房门推开,孔昭一脸欢笑地跨步而入。   见到孔昭,倾泠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淡笑,“饿了,这一天几乎都没吃东西。”   “宫里都不给东西吃的吗?陛下这么小气?”孔昭闻言,不由得眨着那双栗色大眼问道。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伍 繁华锦绣庆盛典(8) “孔昭不得无理!”一旁的方珈叱她一声,转身对倾泠笑道,“公主,成亲的新人都这样过来的,大喜这一日礼多客多酒多,反倒是吃不到什么东西了。”又对为倾泠换装的侍女们道,“你们手脚快一点。”   孔昭吐吐舌头,接着问道:“方令伊当年也这样么?”   方珈一笑,摇头对着孔昭答道:“我十岁即入宫,若不是此次公主大婚被陛下指为家令伊,这一辈子估计都是在宫里,哪里能嫁人呢。我只是曾侍候过两位公主出嫁,所以知道一点罢了。”   “喔,”孔昭应一声,接着又问道,“方令伊为什么不嫁人呢?”眼前这位方令伊看模样已届三旬,但形貌端秀,大方得体,何以未成亲呢?   这话一问出,方珈未答,倾泠先皱了眉头,“孔昭,去泡一壶茶来。”   “好。”孔昭闻言,立马去泡茶了。   见已换好了装,倾泠一边移步桌前,一边道:“孔昭不知宫制,方令伊莫怪她失言。”   “公主多虑了,奴婢岂会不知她言者无心。”方珈随她走至桌边,为她打开孔昭带来的食盒,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不由赞道,“孔昭好手艺。”   “方令伊也辛苦了一日,可饿了?要不一起用吧。”倾泠坐下道。   “不敢,奴婢等另有饭食。”方珈将食盒中的菜食一一摆在桌中。   “你们这一日也跟着受累了,都去用餐吧。”   “是,公主慢用。”   方珈领着众侍女退下。   不一会儿,孔昭托着茶壶回来了,见倾泠正用餐,倒了杯茶端过来,一边好奇地问道:“公主,你今日成亲,欢不欢喜?”   倾泠回想起这一日的喧闹,摇摇头,“太累人了。”   “喔,”孔昭听得也不奇怪,又道,“我今日一早就随王府里的陪嫁到了侯府,公主又没到,没啥事要做,也没人管,所以就四处走了走,发现这侯府呀,差不多都有咱们王府大了,只不过府里的人没王府的多。可到了傍晚,这人却一下子多了起来,来了好多的男人和女人,都说是从宫里来的,后来大半都进了这园子里。我就奇怪,府里的人不是说这园子为了公主才建的么,怎么他们都来了?后来拉住一位姐姐问,她说他们全都是公主的人,以后侍候公主的。公主,你不都有我侍候了么,为啥还要那么多人?”孔昭盯着倾泠,眼中有些担忧,那模样似怕公主给别人抢去了。   “明日让方令伊给你说吧。”倾泠一句话打发了。   “噢。”孔昭倒是乖巧地点点头,静了一下,又说道,“晚间府里宾客很多,我都一天没见你了,所以就想去找你,走着走着,给迷路了,也不知道到了哪儿,谁知转到了一处假山倒是见到驸马了……啊,是二公子,就是代替驸马将公主迎回来的秋家二公子。”   孔昭的双眼亮晶晶的,一脸兴奋地看着倾泠,“公主,那二公子长得真好看。他好像被灌太多酒了,脸红红的,还时不时地咳着。他看到我,就问我是谁,为何在此,我就告诉了他。他便告诉我只要在这园子里等着,就能见到公主,还给我指路。于是我就回园子里来,可走了一段,二公子又叫住了我,让我带些热的饭食给公主,又告诉我厨房的路怎么走。我到了厨房一看,饭菜差不多都冷了,所以就自己另做了些。到这才知道,原来公主你真的饿了。”   倾泠听到这儿,不由得有些讶异,这位二公子倒是十分细心的人。   可能饿过头了,倾泠略略吃些,便吃不下了,主仆两人闲话了会儿。方珈又领人搬进了沐桶、热水,服侍她沐浴、洗漱。   弄完后,又服侍她上床就寝,最后才与孔昭等人退下,歇息去。   这一日的喜庆喧闹,终沉寂于夜。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1) 当那人转身,指间夹一枝蓝花,侧脸如玉雕般优美,仿似画中之人蓦然回首,她倏忽间觉得心口动了一动。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着,身后有什么正追赶着,穷追不舍……于是只得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脚下看不清楚,时而有颠簸,非常的累,可不能停,心里又急又慌,就那样跑着,急着,慌着,仿佛是无止境般……忽地,一脚踏空,似摔下了无底洞,人蓦然一惊,然后便醒了。   倾泠睁开双眼,看着纹云绣凤的帐顶,轻轻喘息一声,坐起身。房中有朦胧的光线,撩起帐帘下床,屏风前留有一盏纱灯,隐约照见房中摆设,环顾一圈,却是无比地陌生,几乎怀疑还在梦中。待看到妆台前的吉服、凤冠,才恍然忆起自己已嫁入威远侯府,已离开了王府,离开了集雪园。   看看漏壶,不过寅时三刻,时辰还早。思及刚才的梦,心头的慌、乱、急似乎还没有全消,空空荡荡的,甚是难受。披上长衣,走至窗前启一扇窗门,外边依然是一片沉暗,一股晨风吹入,顿觉沁凉一片,心头顺畅许多。   吹了片刻,将窗门合上一半,走回房中,看着陌生的床榻,却是了无睡意。走至琴案前,古琴静卧,手指拨向琴弦,却忽然顿住。这里不是集雪园,这里是威远侯府,此刻若起琴音,怕不是要惊断许多人的甜梦。于是打消了抚琴的念头,再次环顾屋里一圈,发现连一卷书都没有。微微叹了口气,转身,一眼便瞅见半开的窗门,心中一动,她移步至门前,轻轻地开了房门。   踏出房门,待双眼适应了黑暗,借着天光,隐隐绰绰可视物。于是脚下便随意而行,悄悄漫步在这寂静的侯府。暗淡的天光里,一切都如隔纱相望,模模糊糊,却添了一份朦胧神秘之美,一路走,一走看,静幽幽的,除自己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仿佛整个天地只有自己一人,虽有些寂寥空旷,却更多的是自在。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围墙和一扇紧闭的门,那刻也不知是什么使然,她走过去,拨开门闩,嘎吱一声开了门,然后跨门而出。   门外,依旧是园林亭楼,想来还是在侯府。她顺着脚下的石子道一路走下去,时辰一点点过去,天光渐渐明亮了些,也不知何时起,周围渐渐有白气,先是淡淡的,后来逐渐变浓,最后三尺之外不可视物。   原来是起雾了。   她停步环顾,周围白蒙蒙一片,人在其中,云缭雾绕似的,倒有几分神游仙境之感,不由得微微一笑,脚下继续前行。   秋意遥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   白日里的婚礼看着风光无限,可当事人与操办人估计没一个不觉得累的,更何况他天生体弱,那烦冗的礼节,满朝满府的客人,还有那些似乎无休无止的喜乐喜宴喜酒,只让他倍感辛劳。可这样喜庆的日子怎么也打不得一点儿马虎,他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强撑着,终是熬过了这一日,替向来做事完美的哥哥算是做到了完美。   夜里,身寒肢冷,头颈一阵阵作痛,肺腑间塞闷着,终是止不住又咳了起来。想来是一日操劳耗了元气,夜里门口送客时又吹久了风,看来又要有几日不爽了。但在这样的日子,又是深夜里,实在不想惊动他人,便忍着,心想,到了天明再去配药。于是一夜便这样痛着,咳着,睡着,到天蒙蒙亮时,咳得实在厉害,再也睡不着了,便干脆起身。披衣出门,打算去药圃里采些清肺止咳的三龄草回来,泡着喝。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2) 步出门外,才发现已起了蒙蒙白雾,人行其中,雾气缭绕,隐隐约约可见楼阁亭台的轮廓,倒是让人有几分神游仙境的感觉。   到了药圃,在白雾中他寻着一片花开八瓣的淡蓝花丛,弯腰采了一株,凑近鼻尖轻嗅,顿时,一股凉香沁入心肺,神气顿爽,不由得微微一笑,将花瓣摘下,吞入口中咀嚼,一股涩味在唇齿间弥漫,但随即一股清凉的药汁顺着咽喉流下,那塞闷的肺腑顿时似乎顺畅了许多。重又弯下腰,打算多采些回去,身后忽然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指间折下一株时,他暗想,谁起这么早,就到这后园来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轻盈得仿似踏在云端。   他听着,心头忽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得直起身来,然后脚步声也就在那一刻止了。他转身望去,迎面一阵晨风吹来,他先是闻得一缕极淡的幽香,然后看到了一束被风吹着往前飞的乌墨长发,及一角随风飘舞着几与白雾融为一体的衣袖,其余的,尽笼于蒙蒙白雾中。   那一刻,他万分好奇隐于雾中的人的真貌,而那人也似乎知道了他的好奇一般,轻盈的脚步声再起,然后一点一点地从雾中显现。   似是一株玉树琼花在雾中悄悄绽现,裁冰为神,倚月为姿,风华更胜瑶台天女。   周围浓浓朝雾环绕,一切都显得那般的不真实,令他有些恍惚,这是梦?是幻?这是人?是仙?   当目光相遇,他心弦一颤。   那双眼,似漆夜天边高悬的星子,清亮寒冷而孤远。   晨雾之中,倾泠一路走来,也不知走到哪儿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当鼻尖闻到一股药草的清苦之味时,不由得便循着这味儿一路行来。   蒙蒙的雾中,她最先看到的是一道修逸的背影,颀长瘦削,仿似弱不胜衣。   当那人转身,指间夹一枝蓝花,侧脸如玉雕般优美,仿似画中之人蓦然回首,她倏忽间觉得心口动了一动。那双澄透的眼睛向她望来,似清秋秀丽的新月,带着七分温柔两分迷茫一分好奇地看着她。那一刻,神魂静如亘古之水,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心湖上一圈圈浅浅涟漪微微荡开。   她,静静地望着他,怔怔入神。   他,静静地望着她,恍然如梦。   时光悄悄流逝,待耳畔隐约有人声笑语之时,蓦然醒转,天已大亮。   她转身离去,身影瞬间隐入雾中,如来时般杳无踪迹。   他悠然回过神来,蓦地,他明了了她是谁,霎时如坠冰潭,透心透骨地冷。   辰时,威远侯夫妇携全府之人入德馨园与公主行礼。   殿中,倾泠一身淡紫绣白梅的新装,端坐于上,孔昭立于一旁,两侧方珈、穆悰及众侍从相随。   侯府众人至此刻才得见公主真容,不由得皆为那绝世的美貌与高雅清华的气韵而倾倒,有的甚至暗想:其女若此,足可知安豫王妃当年之美。   当威远侯夫妇上前行礼之时,倾泠起身,半侧身,受了这一礼,然后回一礼。   此举顿然博得秋远山与顾氏的好感,暗想公主果然如遥儿所说“非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心里对这位儿媳一下便喜欢上了。   而方珈、穆悰看着,则思忖这位公主虽然看起来过于清冷,让人不敢接近,但还是很会为人处世的。   他们都不知,倾泠不过是见夫妇俩年纪皆比父王母亲要大,又是长辈,让她生受一礼心里很不舒服,是以才如此。   接着便是戚氏、吕氏行礼,然后是两人收养在府的侄女戚以雅、吕以南行礼,最后才是府中较有地位的侍从行礼,如侍卫领队、管家等。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3) 方珈与穆悰将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一一赐下。威远侯夫妇皆是一柄白中嵌红有“玉中朱王”之称的美玉如意,威氏、吕氏则是一套头面首饰,戚以雅、吕以南分别是一对金镯一对玉环,其余人等皆按等级赐银。   一旁的孔昭看着暗暗肉疼,我们公主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怎么全给了别人?!孔昭姑娘虽长在王府不缺衣食见惯金玉,但她似乎天性有些过于“节俭”,对于金钱有一种非常热忱的“收藏”心态,又受巧善、铃语的熏陶,甚谙“精打细算”,此刻见着这么多的金银流入他人之怀,不由万分不舍。   备下的礼品还剩下一份——产自久罗山皇家御制的青烟墨砚——那是给侯府二公子的,只是那位早该到来的二公子至此刻依然未见人影,别说方珈、穆悰暗自奇怪,便是威远侯夫妇也是暗暗着急。   正在这时,一人匆匆自外快步而入,待到近前,才发现是一位十五六岁的清秀僮仆。他一入殿中,先向倾泠恭恭敬敬一礼,道:“小人秋嘉拜见公主。”   自他入殿,倾泠便闻得一股极淡的药草的清苦之味,蓦然间忆起清晨之事,倏地明白了那人是谁,而眼前之秋嘉必是他的近身侍从。   威远侯见倾泠看着秋嘉不语,起身解说道:“此乃小儿意遥身前之人。”   倾泠微微颔首。穆悰代宣,“起身。”   “谢公主。”   秋嘉起身,威远侯问他:“二公子呢?他为何不来?”   顾氏也问道:“怎么单你到此,遥儿呢?”   秋嘉抬首,面带愁容,答道:“公子病中,恐晦气污公主之喜,是以命小人前来代向公主行礼。”说着又对倾泠郑重一礼,“公子说,待病好后再来拜见公主,再行请罪。”   威远侯与顾氏一听爱子病了,顿时忧形于色,先是打发了秋嘉回去照料公子,两人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退,戚氏、吕氏自也领着侄女跟随其后。   方珈与穆悰代公主送客出门,目送他们离去。   威远侯夫妇脚步匆匆地去看爱子病况,戚氏、吕氏不紧不慢地回自己的院子,而最后边的吕以南、戚以雅则往花园而去。   方珈与穆悰两人少时即入宫,二十余载的宫廷生活让两人练就一双灵敏的耳朵,是以此刻,两人能听得远去的吕以南在跟戚以雅抱怨着,“好好儿的又病了,弄得侯爷、夫人连公主都不招呼了,就去招呼他!怎他偏生就那么金贵了!”戚以雅则是低声劝了一句,“莫要生气。”   方珈看三路人马走得不见了背影,才慢悠悠地道:“本来以为侯府人口不多,这府里的日子也会简单些,咱们跟着公主来这儿,也许会过得轻松,谁知也还是脱不了痴怨妒恨。”   穆悰则叹息道:“早就听闻侯爷家的二公子体弱多病,今日才知名不虚传啦。”   方珈笑笑,问道:“那内邸臣看我们这位公主如何?”   穆悰看她一眼,略一沉吟,道:“聪慧自是不用说,只不过……”说到这儿,他却是顿住不说了。   “只不过什么?”方珈道,一双精明内敛的眸子看着他。   穆悰侧首看着她,略略勾起一抹笑,道:“方令伊岂有不知,又何须咱多嘴。”   方珈一笑,转身回去,穆悰随后。   两人在园中碰到了正欲回房的倾泠。   倾泠看到两人后,便停步,道:“内邸臣,你代我去看望一下二公子。”   穆悰答应一声,“是。”心里却是有些惊讶,这二公子虽是避忌病气未能行礼,但此举于公主已是不敬,可看公主的模样竟是未放在心上,反令他探望,这是要“示恩”?他思忖着,静待下面的吩咐,可等了片刻,却见倾泠已抬步离去,愣了一下,便追上几步,请示道,“公主,奴才单是人去看一下?还是需带点儿什么?”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4) “嗯?”倾泠回头疑惑地看着他,“要带什么东西?”   穆悰又愣了一下,紧接着道:“二公子既是病了,那奴才是否带点儿于病有益之物前往,以示公主恩德?”   倾泠眉头略皱,道:“他病了,我不方便去看望,让你代我前去,是因我关心,为何要带什么东西示什么‘恩德’?”   穆悰愣在那儿,正不知要如何答话,倾泠又道:“一定要带东西的话,那你想带什么便带什么吧。”说罢,转身离去,孔昭自是紧紧跟随着。   穆悰、方珈两人面面相觑。呆了片刻,方珈追着公主去了,留下穆悰在原地烦恼着要带还是不带,带的话,又带什么好呢。   而路上,孔昭想起先前给府里众人的东西,心隐隐作痛,嘀咕道:“为什么看二公子也要带东西?刚才不是赐了千金难求的青烟墨砚吗?况且生病的人,吃药就好了,送东西又不能治病,于病有益的只有药,难道送药不成?”   一旁的方珈听着,不由一笑,“孔昭,此乃礼节。”   孔昭自小跟随倾泠长于集雪园,她所知的就是王府那么大的天地,她所做的便是侍候王妃、公主,哪里知什么人情礼节。此刻她叹气道:“礼节就是要送人东西吗?公主,我想起你刚才赏下去的那些东西就替你心疼,那玉如意多漂亮啊,还有那些金饰,还有那么多的银叶。”   方珈闻言,顿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道:“孔昭,此乃新妇过门礼,为俗礼,历朝历代举国上下皆如此。再且,咱们公主食邑万户,岂会缺了这点儿东西。”   “食邑万户?!”孔昭一声惊呼,人都有些晕了,“万户……那是多大?多少?”   “呵呵……”她的反应令方珈甚觉好笑,“我们公主不单是食邑同比王爵,便是嫁妆之丰厚也是公主仪制的两倍,陛下待公主非同一般。”说着目光悄悄看一眼倾泠,却见她神色并无所动,似乎那些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倒是孔昭惊叹道:“啊!方令伊,你是说咱们公主很有钱很有钱是吗?”   “怎能说有钱呢。”方珈笑道,“咱们公主金枝玉叶,乃是贵中之贵!”   “啊……”孔昭已经惊得没法说话了。   前头走着的倾泠忽然停步,看着方珈问道:“有书吗?”   方珈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公主是问她嫁妆里有没有书,不由得摇头。以书为嫁妆,古往今来也少有这样的事。   “喔,”倾泠略有些遗憾,“我听闻皇宫的琅阁里藏书无数,其中有许多民间不得见的珍本、绝本。”转而又问孔昭,“从王府带来的书收在哪儿?”   “我已整了一间小书房,书都放在那里。”孔昭答道。   “带我去。”   于是这一日,倾泠便在书房度过,直到黄昏时方珈前来,道威远侯夫妇等人入园行昏时礼。   倾泠目光从书上抬起,落在方珈脸上,略带茫然,片刻后才想起她说了什么,眉峰略蹙,然后道:“你去和侯爷、夫人说,从今以后都省了这些礼节。”   “这……不妥吧?”方珈犹疑了片刻道。   “为何?”倾泠目光又落回书上。   “第一,此乃礼制;第二,第一天即省此礼,于以后公主威仪有损。”方珈道。   倾泠静了片刻,才重抬目光看着方珈,淡淡地道:“这种繁文缛节可省即省。我虽是公主,但威远侯于国有功,夫人年长我许多,于情于理,本该我向他们行礼才是。今我不过沾皇家之光,断不能挟此自倨。且人有德自有威,又怎是礼制所能得的。”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5) 方珈惊讶过后,眼中慢慢有了敬意。若说此前她对公主的尊敬是出于身份,那么此刻才是因其人。她躬身领命,“奴婢尊重公主的决定。”直身,又再问,“公主可要亲自与侯爷、夫人说?”   倾泠摇头,“我书未看完。方令伊自可代我。”   方珈想了想,道:“也是,若由公主亲自说,倒显得挟情示恩,还是奴婢说的好。”   转身出了书房,至前厅,将公主的意思传达了,并将公主的原话也一并转告威远侯夫妇。   听得公主之言,不单顾氏动容,便是威远侯也肃然起身。夫妇俩对着公主的方向深深一拜。   “请方令伊转告公主,这一礼便是我夫妇两人向公主行的最后一礼,以后,我夫妇不再视她为公主,我俩视她为女儿。”秋远山郑重地道。   “是,奴婢定将侯爷的话转达给公主。”方珈微笑着答道。   那日,穆悰看完二公子回来后,方珈与他说起此事。两人心中虽则尊重公主的决定,却也有些忧心。毕竟他们数十年的宫廷生涯,看到的、知道的实在太多。威远侯夫妇从今以后自是会越发地敬重公主,但府里的其他人并不一定就如他们一般。这世上有许多懂感恩的,可也有许多得寸进尺的。   三日后本是要行回门礼,但婚典前皇帝便有旨意,此礼待秋意亭归来后再行,也是让他们借此礼再补行大礼之意,是以此刻便暂免了。   又过了些日子,秋意遥病况大好,至德馨园前补行拜礼,但并未入园相见,显然是因身份而避忌。方珈、穆悰代公主在园前谢礼,见其形容清瘦,病态未消,却无损其风仪,立于阶前,秋日的淡淡晨曦暖暖洒在他身上,其人清逸似晨间林梢轻拂而过的微风。大婚之日两人早已见过他,可此刻见之,依然不由暗暗赞叹,可赞叹之余,又生出些莫名的惋惜之情。   秋意遥自从在婚典中露面后,其人其名顿时家喻户晓,帝都上至王侯下至百姓,无人不说威远侯府二公子风姿清逸人品贵重。于是,那说亲的保媒的一下多了起来,络绎不绝,把侯府门槛都踩平了几分。   听闻连皇后娘娘都和陛下说,要不是已嫁了位公主给侯府,还真想把这位二公子也招为驸马。   爱子这般受人欣赏,秋远山、顾氏高兴之余却也发愁,这么多的人家,要选谁家的女儿才好呢?选了这家便得罪了那家,而他们选定的,儿子是不是会中意呢?   于是,两人便去问儿子的心意。   秋意遥却说,此刻秋家不宜再举喜事,更不宜与权贵结亲。   秋远山闻言,顿时警醒,而顾氏却问为何。   秋意遥看一眼父亲,向母亲解释道:“秋家刚娶了当朝最显贵的安豫王府的女儿,且是陛下以盛礼出降,此刻若再举亲事,反倒显得秋家得意忘形。再来,爹爹已封侯,哥哥也是靖晏将军,亲家是天策上将军,若再与权贵结亲,恐为上所忌。孩儿现今还年轻,不如等一两年后再说,到时娶一小家小户的贤惠女子便是最好。”   秋远山看着儿子,抚须颔首,甚为欣慰。   顾氏经这么一说,顿时心惊,连连点头,“还是遥儿想得周到。”   于是,侯府暂将次子的婚事放一旁,来了说媒的,一律以“给次子批过命,其两年内不宜成婚”来婉拒。   倾泠自嫁入侯府,起初几日甚是不习惯,倒不是因环境陌生,而是那些随侍她入侯府的宫女与内侍们。她天性喜静,喜独处,以往在集雪园中,侍从只是数人,也深知其性,是以无事从不扰她。而这些宫里来的侍从却是唯恐侍候不周到,只要她一抬步,便一群跟随左右,令倾泠甚觉烦闷。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6) 过了几日这样的日子后,轮到侍从们开始慌乱了,因为常常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公主,于是便一阵着急慌忙寻找,有时都惊动了威远侯夫妇,结果,遍寻不着时,每每都是孔昭领着他们找到人。后来,在孔昭的提点下,侍从们也知道了公主的习性,不再一群人围在她身边,便是侍候在旁,也是安安静静的,或是根本不让她看到人,这样,德馨园里便慢慢有了几分集雪园的幽静。   于是,倾泠便依然过着从前般的悠然日子,每日里不是抚琴、看书,便是静坐一处,看长空飞鸟轻掠,浮云飘游,又或是园中随意坐坐走走看看。而对于园中或府中诸般杂务,她从不过问,甚至方珈请她核点嫁妆的名册,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倒是孔昭非常有兴趣,看一件便惊叹一声,于是干脆便全交给她与方珈、穆悰去打理。   只不过倾泠再怎么不想理世事,日子过得再怎么如从前,可德馨园毕竟不是集雪园,威远侯府也不是安豫王府。   集雪园的日子之所以那样的静,一是安豫王的封禁,二是安豫王妃的自禁,造就了她那种封闭孤独的成长环境,也养成了她那种安静淡漠的性格。而威远侯府里,却无人会封闭德馨园,也无人敢幽禁于她,反之每个人都对她抱着好奇,每一个人都想接近她,一半因她的身份,一半因她的人。   于是,那看似平静的生活,底下开始泛起了微澜。   自倾泠免去府中诸人晨昏礼后,戚氏与吕氏也觉公主很有人情味,心生亲近之感。重阳节时,宫中对各品阶贵妇皆有赏赐,顾氏自也有,她将御赐中的玉露茶分赠给了戚氏、吕氏,此茶十分名贵,戚氏、吕氏都舍不得喝,一直留着。这一日两人约好了同来拜会公主,便携这玉露茶为礼。   倾泠在偏厅接见了两人。   只是宾客对坐,厅中也有众宫人环绕,却是安静得有些沉闷。戚氏、吕氏对着容色惊世、神情间自然流露出清冷高贵的公主心存敬畏,平日里彼此闲聊的话似乎没一句适合和公主说的。而倾泠却是完全不曾有与外人闲聊的经历,更不知要如何与人闲话。   总算是随侍一旁的方珈与戚氏、吕氏客套地闲聊了几句,才算是打破了沉默。只是公主不开口,余人又怎么有兴致,是以偏厅里气氛还是沉闷异常。   如坐针毡般地坐了一会儿,戚、吕二人便婉转地表达了对公主的敬慕,又将玉露茶呈上,请公主品尝,打算再说几句便告辞回去。   茶是孔昭接过了,她隔着盒子闻了闻,立时欢喜地道:“哎呀,好香啊,是玉露茶,我们王妃最喜欢喝了。不过,我们公主从来只喝云雾茶呢。”她一派天真,并无他意,可于此刻此场合说来,却让戚、吕二人顿显窘迫。   方珈暗恼孔昭口无遮拦,可此刻也没法去责怪,只得面上堆起笑容,委婉地道:“玉露茶乃是茶中珍品,公主尝过后自会喜欢。”   倾泠也颔首致谢,“多谢两位夫人。”   戚、吕两人忙起身回礼,“不敢。”顺便告辞而出。   事后,不说园中方珈如何教导孔昭,却说戚氏、吕氏有些狼狈地离了德馨园,彼此相视,皆是尴尬不已。一片好意,却是虚掷在了渠沟里,两人心中不快可想而知。回到德秀园,戚以雅、吕以南见姑母面色不佳,不由关心。两人便将刚才德馨园里的事说了,戚以雅、吕以南两人听了,不由都替姑母感到委屈。吕以南脾气躁,当场便恨声道:“公主就很了不起么?!这般糟蹋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7) 两人都是十七岁的年纪,吕以南稍小三个月,生得明丽丰艳,性子也活泼娇纵。戚以雅虽不及她貌美,却清秀端庄,颇有大家风范。   她两人是戚氏、吕氏的远方亲戚,家中兄弟姐妹甚多,日子过得极苦,却不想被无子的戚氏、吕氏接来侯府抚养,不啻是一步登天。侯府里不但锦衣玉食,还有成群仆从侍候着,那真是两人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千金小姐的日子。唯一遗憾的是,对于戚氏、吕氏提议将两人收为秋家之女贯以秋姓一事,威远侯却是不同意,依然只叫两人从旧姓,另请先生为两人取了名字。虽则秋远山、顾氏视两人如女儿无二样,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小姐,身份只是客居的表小姐,两人初时心中甚为失望,还夹着一点儿怨气,后来却又庆幸着不是秋家小姐。   秋意亭、秋意遥两兄弟的优秀有目共睹,更何况是入住侯府八年之久的两人。只是秋意遥自幼体弱多病,后虽习武,身体略有起色,但一年四季里依旧有差不多半数日子是吃着药的。府中之人虽不敢明说,但暗中谁不曾悄悄议论着这二公子到底能活多久?还有的仆妇则想着哪个女人若嫁与他为妻,怕是要受一辈子苦。   是以两人对秋意遥无意,心中反而隐隐有着一丝妒意。只因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不但被威远侯夫妇收为儿子抚养,而且平日的相待甚至连亲生儿子都赶不上。这样的妒意倒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而秋意亭不同,他健壮俊美,才能卓绝,年纪轻轻便功名在身,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赶不上,这样的人要让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戚以雅、吕以南两人日渐长大,一颗芳心不由都放在了这位名义上的表兄身上。虽则秋意亭早早便由皇帝赐婚了,但两人想着姑母便是同嫁一夫,她俩人自也可以的,虽则是妾室,却也心甘情愿。顾氏曾提起与两人说亲,但两人百般推托,戚氏、吕氏也看出两人心意,也帮衬着说想要留两人在身边多些日子,顾氏便也作罢了。   而今公主迎进府了,初时看公主一来便免晨昏礼,只道性子懦善,令两人顿生希望,可此刻见姑母受此冷遇,想着两人日后就算被秋意亭收为侧室,怕也要受之欺压。   逮着机会定要压压公主的气势!吕以南暗暗咬牙。   戚以雅目光瞟一眼她,眉微微一皱,未曾言语。   德秀园里的不满倾泠自是不知,只怕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且说顾氏自打心底里决定将倾泠当成女儿疼爱后,虽不用晨昏定省,但每日里依然往德馨园来。不是携着亲手缝制的衣裳,便是提着亲手做的糕点,要不便是将一些自己看来十分好看又名贵的饰物赠给倾泠,还有就是弄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带给倾泠逗趣,嘘寒问暖,衣食住行无不关心到位,其细致周到比之园中的侍从更甚。顾氏是个贤惠慈柔的人,又执掌侯府多年,自是见多识广,自有一种气度,是以不似戚氏、吕氏般在公主面前会畏其威仪。她侃侃而谈,上至帝都各家之事,下至侯府门口侍卫家的妾室得过什么病,她能说的多着,闲聊的话题不断。   初时,她一边说,方珈一旁陪谈,倾泠偶尔也答两句,以顾氏的感觉来说,与这位儿媳相处得还不错。只是日子久了,她便慢慢感觉出来了,这位儿媳待自己依然是不冷不热,与初入门时毫无二致,全是自己在自说自话自行其是,全是自己一头热一厢情愿,人家却是根本就不稀罕,不由得便心灰意冷了。 陆 清秋雾影似梦逢(8) 其实,顾氏是误会了。   倾泠十八年来,虽有父母在侧,却是难享温情。不说安豫王十八年如一日的冷漠,便是与她终年相伴的安豫王妃,也是一贯的冷情,难得有亲近之时。她从未得享过家庭的温暖,也从未有人如顾氏这般对她亲热过,所以顾氏的万般好不但不能让她欣喜,反只让她很不适应很不自在很别扭。   她非不识好歹之人,从顾氏言行中便可看出顾氏是想对她好,她心中感激,但她无法表露于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报。她心底里甚至希望顾氏不要对她这么好,便是如同父王的冷漠,反会让她舒坦得多。   而顾氏与她说的话,聊的那些人那些事,她脑中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谓,她也没有生出好奇之心,更没有生出半分兴趣来,听那些无味的话还不如去看书来得愉悦满足。   至于顾氏缝的衣裳做的点心,她的手艺是不错的,只是陪嫁的宫人里有专门缝衣、烹菜、制点心、煮茶等人,这些人都是皇宫里侍候过帝后的,那手艺岂是顾氏能比的,更不用说和孔昭相比。再且顾氏觉得年轻女子又是新妇,便该明媚鲜艳,是以那些衣裳极其奢华艳丽。   倾泠自小便喜白色,小时的衣裳巧善全给她缝白色的,养成了她只穿白衣的习惯。后来孔昭入园了,那些红的、蓝的、紫的、绿的、黄的等艳色布料经她那双巧手随意绣一枝花或是嵌一点儿其他颜色的布料,便也能显得格外雅致,于是,倾泠偶尔也会穿丽色的衣裳,但大多依然只穿素色的。   是以,顾氏的衣裳、点心等,都是倾泠所不喜的。   而倾泠长在集雪园十八年,除了不得出府外,其他从来都是顺其意从其心的,是以养成了她“喜欢才要、才做,不喜欢则完全不看、不理”的性子,她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违心背意”,而安豫王妃也从没教过她“温言婉谢,屈意周全”,反而从来都是由她性子做她喜好之事。   眼前顾氏所作所为,她虽则感激,但她不会因感激而用顾氏赠的她完全不喜欢的衣饰,不会吃顾氏做的味道完全不合心意的糕点,不会玩那些她从不曾见过也一点儿不感兴趣的翡翠鹦鹉,或是草竹编织的鸟笼、百兽、百花、房屋器具等等所谓“精致小巧”的小玩意儿。   她感其心意,最多也只是收下。从来不用,她心底里也没觉得这有何不妥或是过意不去。   一腔热情相待,却只得冷淡相应,于是顾氏灰了心,而倾泠则唯愿她莫来,既然两边都没了意思,自然便冷了下来。   只不过,顾氏虽不再常往德馨园跑,但心中倒也未生恼怒,一是因为她的美丽,二是因为那双清透的眼睛。那双眼如次子意遥一般清透无瑕,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她怎么也无法讨厌的。   而侯府中的仆从,一开始也对公主十分地景仰、好奇,只是公主从不出园门一步,令他们很是失望,而德馨园也是不许他们进入的,有些大胆的仆从曾想入园一睹公主佳容,但每每在门口便被那些内侍给拦下了,去得多了更被打骂。   于是,仆从们渐渐地也觉得公主太骄傲太清高了,不易接近,冷冰冰的没一丝人情味,便都淡了心思。   慢慢的,德馨园门前便冷落了。   如此一来,倾泠倒是觉得安静舒服了,而身负照顾、教导公主之责的方珈、穆悰却是心生忧虑。   两人时常进言,劝公主多出园走动,侯爷、夫人待她极好,也该去看望一下;戚夫人、吕夫人曾备礼相拜,也该回访一下;表小姐们与公主年纪相当,不如多多亲近;园中、府里的诸般事条公主理应了然于心,也该着手处理等等。   只是,这些良言倾泠从不曾采纳,劝得多了,有一日倾泠说了一段话,令方珈、穆悰以后再也不敢多言。   “你们说的都有理,本宫也知道是正确的,但本宫不喜欢,也不愿意做。侯爷、夫人本宫虽敬仰,可本宫心底里没有亲近之情。戚夫人、吕夫人、表小姐,本宫与她们无话可谈,以后她们来访,无须再来禀告本宫,你们招待即可。所谓礼节、应酬、人情等等,本宫不喜欢这些,你们也莫再进言。”   这一番话,方珈、穆悰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吃惊不小。他们长于宫中,平生所见之人、所闻言语无不是外甜内毒,实在没有想到公主会这么直白明了地将心底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没有丝毫的顾忌与隐藏。两人吃惊之余,既感叹公主人如雪玉内外明澈,又忧虑公主的“任性恣意”。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她若是个隐居深山的高士,那如此无可厚非,可她生于皇家,身在侯府,又怎能、又怎许得她如此孤高。   可她,明明知晓如何才是好的,却不愿有丝毫的违心背意!   唉……   方珈、穆悰深深叹息。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1) 看着花树下静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诗:徘徊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时光悄然流转,转眼间便入了金秋。   这一日,倾泠正在书房看书,忽闻得淡淡桂香,不由抬首看去,便见方珈捧着一瓶桂花进来。   “公主看书若是倦了,闻闻这桂香便精神爽了。”方珈将桂花瓶摆在她书桌上。   倾泠闻得这桂香心中确实欢喜,伸手撩了撩花叶,道:“方令伊从哪儿寻得这桂花的?园子里似乎并无桂树。”   方珈看着似乎蛮有兴趣地看着桂花的公主,心中一动,道:“早上时,奴婢出园有事与夫人相商,谁知她竟不在房中,问了才知她去了桂园,于是奴婢便去桂园寻她,到那儿一看呀,好大一片桂林,那可真是翠叶千层星黄万点,漂亮极了!夫人正领着人采桂花酿酒呢。奴婢闻着那桂香便舍不得走了,跟着夫人她们采了半天桂花,最后走时,夫人想起园中没有桂花,这不就叫奴婢带一瓶回来给公主看看。”   “哦?”倾泠目光从桂花上移至方珈,“那桂园在哪里?”   方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忙道:“桂园就在侯府的东边,好大一片,又没人过往,十分幽静。”看看倾泠的神色,又道,“公主可要去看看?这时刻桂花正盛,再过些时候,花便要落尽了。”   倾泠看着方珈片刻,然后浅浅一笑,道:“也罢,就去看看吧,否则岂不辜负了方令伊这一片心意。”   方珈闻言一喜,“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着便提步出门。   “方令伊,”倾泠却在身后唤住她,同时起身往外走去,“莫要领着一大群人,就你和孔昭陪我去吧。”   “这……”方珈犹疑。   “你若要带一大帮子人出园,那到底是去赏花,还是让人来赏我们?”倾泠淡淡丢下一句,自顾前去。   “那叫上内邸臣吧。”方珈追上道。   倾泠点头。   于是,方珈命人唤来穆悰与孔昭,三人伴着倾泠出园。   这是倾泠第一次步出德馨园,方珈不想惊动了府中众人,到时一路定有观看、偷窥的,若令公主不快,到时她要打道回园,那前头的一番工夫便白做了,是以拣着僻静的路走,倒是一路平静地到了桂园。   倾泠到了桂园果然欢喜。这桂园极广,桂树高大,桂花繁盛,一眼看去,纵横交错甚是杂乱,可偶一瞥间,又觉得那花枝伸展得极是齐整,看了片刻,倾泠看出了几分眉目,不由得轻语道:“这栽种桂花的人倒是很有心思。”   “怎么有心思了?”方珈闻言不由奇怪,早上她在这里待了一两个时辰的,可没觉得这桂树栽种得有什么特别的,还不就是栽在土里,一样的长叶开花么。   倾泠一笑,却没有回答,   孔昭看着这许多的桂花则道:“公主,这桂花可比集雪园中的还要好,我采些回去给你泡桂花茶吧。”说着也不待答应,兜起裙子摘桂花去了。   倾泠也不唤她,自顾移步在桂林中缓缓穿行,秋风飒飒,桂香芬郁,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花叶簌簌之声,一时间不由得身心一松,感觉分外自在舒适。   自入侯府以来,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与穆悰放轻了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公主身后,不去打扰她。   走入桂林深处,倾泠忽地停步,环顾一圈,果有四株桂树分立东南西北四方,不由得轻轻自语道:“果然如此。”   方珈与穆悰在后边听得,茫然对视一眼,然后穆悰开口问道:“公主,这桂林有何特别之处吗?”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2) 倾泠这次倒是回答了,“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种的。”   “那是什么?”方、穆两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记》上看到过此法,讲的是如何栽种才能让花木均匀分配日辉、地气、水露,以助其郁毓成林。”倾泠又略作解释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个树木还有这些讲究。   “想用‘太乙天式’须得璇玑、玉衡倒置,王府里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种梅林,可惜他不懂璇玑、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来‘太乙天式’大有用处。”倾泠悠然说道。   又一阵秋风吹过,拂动花树簌簌,一时万点星黄飘落,仿似细雨纷飞,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看着花树下静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诗:徘徊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倾泠微仰首,伸出手,便有数朵桂花落在掌心。   方珈、穆悰静静看着落花之下更显清姿素雅的公主,忽然觉得她这样的人本就该遗世独立,又怎能沾惹俗世尘埃。   “不知这桂林是谁栽种的。”倾泠看着掌心的桂花,自语般轻叹一声。   方珈想了会儿,道:“记得早上奴婢看到这桂园时也感叹花树繁盛,夫人听了,说这桂林乃是二公子领人栽下的。”   “哦?”倾泠握住掌心的落花,回首看她一眼。   “夫人还说,二公子平日里就喜摆弄花花草草,这府里的花、树差不多都是经二公子之手。他还在后园辟了个药圃,种了许多的药草,府里人病了,等闲不用去药铺抓药。”方珈又道。   药圃……   倾泠手一颤,掌心的花便从指缝间落下,萎于尘埃。转身继续漫步穿行,本是轻松宁静的心境无端添了一丝烦闷,忽然间很想弹琴,琴音中自可悠然忘世。   不由叹一句,“可惜没带琴出来。”   “奴才这就回去取来。”穆悰赶忙道。   “不用,”倾泠摇头,“桂园已看过了,回去吧,下回再来看时带上琴就是了。”   方珈、穆悰闻之大喜,总算找着了让公主出园走动的法子。   于是唤了孔昭,四人往林外走,快要出林时,方珈看公主心情不错,于是又道:“公主,既然出来了,不如再看看其他景致,侯府里有些地方挺别致的。”   倾泠抬眸看一眼方珈、穆悰,见他俩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不由颔首,“也好。”   方珈、穆悰闻言甚喜,当下便前头引路。一路上介绍着这是侯府哪里,这又是哪里,此处作何用,那处又是干什么的……   引着倾泠一路走走看看,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偶尔遇到些侯府的仆从,可那些人见着了公主,莫不是愣在当场不能动弹,人走过了都未能回过神来。方珈、穆悰也不责怪这些人不知礼数,说实话,他俩还真盼这些人不言不语不动不走像根木头,总比一脸稀奇、兴奋地盯着公主的好。若真那样,只怕公主下次再也不肯出园了。   侯府里的布置甚为雅致,处处可看出匠心,倒不似出自威远侯这等武人之手。穆悰解说道,此府原是前朝白王的府第,后来威远侯封侯赐府入住了这里,也只是略作修葺,格局未作变更。   后来,行到一处清波粼粼的池塘,池上枯荷残叶,池塘对面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翠竹掩映中,一座阁楼挺立,分外显眼。   倾泠停步,问:“这是哪里?”   穆悰答:“此乃侯府书房。据府中人讲,此书房等闲人不许进,平日只两位公子常来,侯爷都是极少用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3) “哦?”倾泠一听是书房,心思便动了,再看此楼三层之高,格局甚广,其中藏书必多,“我去看看可以吗?”   “公主当然可以。”穆悰忙道。   于是绕过池塘,穿过竹林,便到了楼前。   留白楼。   楼名儒雅,楼前匾额上的三字却是铁笔银钩气势纵横。   “这书楼的名是二公子取的,这匾额却是驸马题的。”穆悰在一旁解说道。   推门入楼,便有一阵书香扑鼻而来,抬目四顾,满室皆书,倾泠脸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容,“好多的书。”   “这三层楼都是书吗?那岂不比集雪园的书还要多。”孔昭也好奇地打量着这偌大的书楼。   “不知皇宫里琅阁里的书有多少?”倾泠一边在楼中转悠一边道。   方珈闻言一笑,看来公主心里对皇宫里的藏书依旧念念不忘。   “奴婢曾随五皇子去过琅阁,那里是此楼的数十倍之大。”穆悰答道。   “哦?”倾泠看她一眼,走过窗前一排书架时,随手抽出一本书,一看却是本《论东朝百战》,著书者是本朝那位号称“剑笔”的史官昆吾淡。这册书集雪园中没有,倾泠不曾看过,当下便翻开了书卷。   孔昭一看她的动作,忙上前一步,合上书拿到手里,道:“公主喜欢这书,便带回德馨园去看吧,眼看快到申时了,在这儿看多有不便。”   倾泠倒也不坚持,把书给了她,在楼下看了一番。除却左边窗前摆有置着文房四宝的书桌及靠椅外,楼中其余地界全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的书架,架上都整整齐齐地码着书。又上二楼、三楼看了一圈,格局俱与一楼相同,这让她心底十分欢喜。离开书楼时,她对穆悰道:“内邸臣,你去和侯爷说一声,我想借他的书看。”   穆悰答应一声,“是。”   离了书楼,孔昭便长舒了一口气,方珈不由得问道:“你刚才紧张什么?”   孔昭叹口气道:“方令伊,你是不知公主的习性,德馨园书房里的那些书全都是她看过的,所以她看会儿歇会儿,可刚才这册书是公主没看过的,若让她看下去,那今日咱们都不用出这楼了。”   “哦?”方珈半信半疑的。只不过回到德馨园后,她倒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书痴了。   那一日,倾泠回到德馨园后,便手不离卷,吃饭都是孔昭喂下的,只不过她自己毫无所觉,让方珈、穆悰感叹这书的魅力之大。而她看书时,面上神情颇是丰富,有时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有时长眉凝结双唇紧抿,有时又是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模样,有时则很有愤然之色……方珈、穆悰一边看着,一边暗想,若公主肯将这看书的一半神情展于人前,侯府之人也不至于认为她是一尊冰冷的玉石美人。   到了深夜,又是孔昭费了点儿力气才从倾泠手中将书抽出来,把灯火一熄,才把她赶上床就寝。   第二日,自然又是在书房中度过。   那书,倾泠看了三日才完,这大大超过了她以往看一本书的时间,让孔昭甚感稀奇。   第四日,孔昭用过早膳不见公主在房中,便端着一壶桂花茶去书房。   到了书房,果见公主坐在桌前看书,竟然还是那本书,手中握着笔,在书上写着什么,这又让孔昭感到稀奇。以往看书,再精彩的文章,公主也仅仅是赞叹,却从未在书上留过笔墨。   “公主,这到底什么书呀?让你这般感兴趣。”她将茶放在桌上。   “这是昆吾淡论前朝百场名战的文章,倒真不愧他‘剑笔’之称。”倾泠答道。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4) “那你在写什么?”孔昭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倾泠将笔搁到架上,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昆吾淡的文章虽只代表他自己的观点,但言语精辟一针见血,百余场战争在他笔下功过分明,实乃绝妙的文章。可有人却在文下大放厥词,让人忍不住要压压他的傲气。”   “哦?”孔昭有些好奇,“谁大放厥词?”   倾泠却只是一笑,没作回答,将书合上,端起了茶杯,闻了闻,道:“这桂香倒是极淡,没掩了茶香。”   “那当然,”孔昭一听公主夸茶香,顿时忘了刚才的问题,“我将桂花洗净了,泡在水里,然后用那水煮茶,这香自然就淡些。”   倾泠喝过茶,拾起书便往外走去,孔昭忙跟上,“公主,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书楼。”倾泠边走边答。   “那等等,我去叫方令伊。”孔昭追着道。   倾泠停步,回头看她,“不必叫她们了,你随我去就是,只在这府里,要那么多人跟着干吗。”   “这……妥当吗?”孔昭却有些犹疑。若按方令伊平常对她的教导,公主出行那至少也得五六人随侍才可以。   “我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你要是唤人,从明日起,我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倾泠淡淡丢下一句,便走了。   孔昭姑娘谁都不怕,便是安豫王、威远侯那样自带威严气度的人,她也能以平常心面对,可她就怕公主不欢喜她不理她。于是一句“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让她打消了,也从此不敢再有唤人的念头。   两人静悄悄地出了德馨园,到了留白楼。   倾泠找着了上次取书的地方,将书放了回去,随手又抽了旁边一本,见也是未看的,便收在手,又去取另一本。一旁孔昭见着了,顿时想起方令伊与内邸臣的嘱咐“要多引公主出园走动”,于是上前,接过公主手中的两本书,留下第一本,另一本放回原位,“公主,你若将书都带回德馨园,那侯爷若赶上要用,岂不找不着书了,还是一次取一本的好。”   倾泠瞅一眼孔昭,也没坚持,又环顾了一眼书楼,便回了德馨园。   十月二十日,帝都各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全都入宫。   一是领他们的俸给,二是向皇后行礼,当然,也顺便向关心公主的皇后及妃嫔们禀告公主宫外的生活是否顺畅舒坦。   方珈与穆悰自然也入宫了。看其他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在皇后面前一个个都盛赞自家公主“聪颖贤德、夫妻恩爱、姑嫂和睦”等等,轮到自己上前时,两人只是简单的一句,“公主性情安静,侯爷夫人视她若女。”   这当然是实情,只是公主的孤闭又该如何说?也不能一直让公主如此,日子久了,只怕难容于侯府。可对着皇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来,公主是王府之女,与皇后并无情分,再来……他们心里却想着陛下那般待公主,不若去禀告陛下。出了皇后宫殿,正碰上陛下身边侍候的内侍,见他匆匆入了皇后宫殿,两人便等在外,果不一会儿,便又出来了。两人迎上前去寒暄,才知是陛下派他来传话,因今日政事繁忙,便不来皇后宫殿了。   再一打听,才知是墨州战事有变,元戎此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昆梧山脉,派十万大军逼境,陛下正招安豫王、威远侯商量调兵支援墨州。   于是方珈、穆悰作罢,回了侯府。到了侯府门前,两人才下马车,便见顾氏亲自送客出门,那是一位明*人的华贵少妇,两人言笑晏晏地拜别,只是那少妇一步下台阶,她那脸上的笑立即便收了,看也不曾看一眼马车前的两人,自顾自钻入府前等候的一乘软轿中。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5) “回府。”冷冷的两个字吐出,一群仆从便拥着软轿走了。   看这少妇的派头,想来是哪位权贵家的夫人,只是何以一脸不快?   “方令伊、穆大人回来了。”顾氏早看见两人,立于阶前笑脸相迎。   “回来了。”方珈、穆悰与顾氏见礼。   随后,方珈眺目已走远的软轿,问道:“刚才这位夫人是哪位?”   “那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顾氏答道。见方珈、穆悰目光依旧略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微一沉吟,“她慕公主美名前来拜访,只是公主……”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方珈、穆悰一听便明白了:定是公主不见。两人各自心底一叹,未曾言语,与顾氏一道入内。   三人经过花园时,正好碰着了秋意遥。   “二公子这是去哪儿?”穆悰笑脸相迎。他未入宫前,父亲曾教过他读书识字,入宫后又分在明经殿,那是皇子们读书之所,是以他也跟着读了些诗文,虽是个内侍,却也说得上有文有品,才被选为宸华公主的陪臣。随公主到侯府里已一月有余,在平日的接触里,他对这位博学多识人品温雅的二公子很有好感。   “去书房。”秋意遥简单答道,与三人一一见礼。   顾氏思及丈夫昨夜的话,知他去书房必有要事,便道:“午膳可要送去书房?”   “秋嘉到时会送过去的,娘不用操心。”秋意遥微垂首答道。他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垂在身后以发环束住,垂首间,耳侧的发微微倾下,发墨脸白,似乌云掩月般,令人有一种想伸手为他撩发的欲望。   “那好,你自己注意身子。”顾氏爱惜地抬手拂了拂他的头发,“要知道你每次一病,娘这心里就难舒坦了。”   “嗯。”秋意遥温柔地看着顾氏一笑,然后向方珈、穆悰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三人目送他离去后,方珈、穆悰回了德馨园,顾氏回了德明园。   凤尾森森的书楼前,秋意遥推开门,一室静寂,满室书香。   他自书架前走过,抽出需要的书籍,经过窗前那排书架时,发现那本《论东朝百战》似有移动过,不由伸手取过,随手一翻,便看到了新添的墨迹,不由一怔,然后细细看了会儿,片刻后他又翻了几下,果然也添了些墨迹,看着上边的评言,不自禁地一笑。合上书,指尖轻轻抚过书的边角,然后轻轻放回原处,看旁边果然缺了一本书,略一沉吟,他将空位置旁边的书抽出,抬手从旁边书架中抽了一本书垫上。   移步重新找齐了自己需要的书,便在书桌前坐下,细细翻阅。   那一日,午膳、晚膳都是秋嘉送到书楼用的,直到月上中天、夜风冻人,他才熄了书楼的灯火离去。   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了德明园。   德明园的前厅里,秋远山正背负着手来回踱步,脸上神色凝重而忧虑。看到秋意遥到来,不由眼前一亮,满是希望地问道:“遥儿,如何?”   秋意遥掩去疲倦点点头,“嗯。”一边从袖中取出白绢递给父亲,白绢叠得整整齐齐的,隐隐透着墨迹。“元戎的阵法我已找到源头,确如哥哥所料,那是择几种奇阵相辅相合,我已将之一一写上,又另想了一些破敌的法子一并附上,可供哥哥参考一二。”   “哦?”秋远山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为父想了两天都没想出法子!遥儿,辛苦你了。”   秋意遥摇摇头,安慰父亲道:“爹爹莫太担心,哥哥定不会有事的。”   “嗯,为父现在将此信即以星火令送出!”秋远山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大跨步往外而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6) 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秋意遥微微松一口气,随即离去,回自己的居所德意园。深秋的夜风极冷,耗了一日的神,极是疲倦,被风一吹,顿觉冷意侵骨难以承受,不由加快了脚步,迎面一股冷风灌来,未及掩面,便是一阵咳嗽。   不由微微苦笑,对他而言,最难熬的冬天又要来了。   虽说方珈、穆悰变着法子想让公主多出园走动,倾泠也确如他们所愿,不再闭居德馨园中,只是她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竹林中的留白楼、东边的桂园以及沿途经过的石道、花园。府中的仆从有多次碰到了她的,无不*当场,回去后与人吹嘘着,以至每逢倾泠出园,一路上偶遇的仆从越来越多。不知是对公主的敬畏,还是对她美貌的惊慕,人虽多了,却也只是悄悄地看着,倒并未令倾泠生出厌烦之心,是以也就由之去了。   美丽的人总是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侯府里的仆从觉得公主虽然模样冰冷了些,可她每次都是去书楼,去桂园,肯定是很有学问的,她的人品定也如桂花般清淡素洁。于是,渐渐地又对公主生出喜爱之心,只是不敢近前罢了。   有人欢喜,必也有人讨厌,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吕以南姑娘对侯府仆从们交口称赞的公主的厌恶之心,却是越来越甚。   这一日,孔昭陪着公主又去书楼,在花园里迎面碰上了吕姑娘,虽是各自走着一条道,中间隔着数尺宽的*丛,可吕姑娘却是无视而过。倾泠倒没什么,孔昭却很不平。就算是不与公主行礼,那至少也该有个笑脸,或是点头致意一下。偏这位吕姑娘昂首挺胸目朝九天,完全无视公主!太无礼了!孔昭心里很气,但看前头走着的公主,似乎毫无察觉,便也未言语,只是轻步跟随。   到了书楼,倾泠将书放回原处,再取了旁边的书,翻开,又是一本留有评言的书,再抽旁边一本,并不是。   果然。   她指尖抚着书边,轻轻一笑。   “公主,怎么啦?”孔昭见她无故发笑,不由问道。   倾泠垂首翻看着书,唇边的笑意依然未隐去,这令孔昭更是好奇,“公主,你在笑什么?”   倾泠抬首看向孔昭,这一眼令孔昭甚是惊讶。几曾看过公主有过如此明显的欢快眼神?一双眼似那水晶灯般,亮得摄人。   “孔昭,你不是曾问我书上的评言是谁留的吗?”倾泠翻着书页,“这些都是秋意亭写下的。”   “噢,”孔昭明白了,“公主是看到了驸马的评言,所以高兴。”   倾泠却是轻轻摇头。   “啊?”孔昭又不解了,“那公主是为啥高兴?”   倾泠却又不语了,慢慢移步走着,走到书桌前,一眼便瞅着了桌前灯台上差不多燃尽的蜡烛。他……每日都在这里待到极晚?每一本她看的书,都是经他手挑出来的?   “孔昭,你说这书楼还会有什么人来?”她忽然道。   “侯爷呀。”孔昭答得理所当然。   倾泠又摇摇头,“侯爷不是个看书之人。”   “那……夫人?”孔昭这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气。   倾泠再次摇头,“夫人就更不是了。”   “啊,我知道了!”孔昭双眼一亮,想到一人,“肯定是二公子,就是把公主娶回来的二公子!”   倾泠这次不言语了,目光透过窗口,望着楼外的翠竹,笔直挺立,凤尾森森。“我这些日子看的书,除第二次的那本外,其余全都是留有秋意亭评言的,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必是有人为之。”   “啊?”孔昭一愣,然后问道,“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个人是二公子?”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7) 倾泠收回目光,然后在书桌前坐下,翻开手中书,目光落在那一面的评言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浅浅一笑,眉却不自觉地轻轻凝起,“人的言行会表露这人的个性、喜好、行事风格……他这般做,不过是想我从这些书上的评言中多多了解一下秋意亭这个人吧。”   “哦?”孔昭眨了眨眼,“他想要公主从书上了解驸马,可了解了驸马又怎么样呢?”   倾泠目光看着书上的墨迹不移,“我这些天看了这么多秋意亭的评言,几乎已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呃?孔昭还是有些迷糊,“那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主了解了又怎样?”   “秋意亭么……”倾泠唇边又浮起一丝笑意,“是一个骄傲张狂的人。”她简洁地一语概括。   啊?孔昭瞪眼:这么……差劲?那怎么配得上公主!   但倾泠接下来又道:“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聪明、极有才能的人。我看的这么多书皆有他的评言,足可见他博览群书,却又不迂腐,反而有自己的见地,于兵事上有过人的敏锐,想来确如传言所说‘天赋绝佳的冠世将才’,而且从这些评言中还可看出他性格刚毅,行事果断。”   “那……”孔昭眨眨眼,“这不挺好的吗,前面的缺点跟后面的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嘛。”   “还有一点,其人有野心有抱负。”倾泠又低低加一句。   “野心?什么野心?”孔昭一双眼瞪得圆圆的,然后想到某点,不由无比震惊,“难道他想当皇帝不成?”   “扑哧!”倾泠一笑,摇头。   “那是什么?”孔昭侧头想了想,然后一拍手掌,笑道,“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当天策上将军!”   倾泠闻言不答,却也不反驳,只是静默片刻,才缓缓道:“比之那,应该更为壮阔。”   “啊?”孔昭吓了一跳。天策上将军还不够大?那可是皇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二百多年来,总共也才得两位!一位是现今的皇弟安豫王。一位是开国之初的昀王殿下皇雨,朝晞帝逝后他辅助幼主延治帝,护佑国朝数十年,延治帝亲政之时特为他设“天策上将军”之位,诸王之上,百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   “‘天策上将军’可以每朝每代皆有,但他要做的是——秋意亭——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千百世过后,他依然光耀史册!他的抱负又岂是一个‘天策上将军’容纳得了的。”倾泠眼中蕴涵着一抹笑,似是赞赏,又似是感慨。   “啊……”孔昭开始惊叹,“驸马的野心还真不小!”在她看来,那是她无法想象的事儿。   “所以……”倾泠看着孔昭,“对着这样的人,你觉得如何?”   孔昭有些脸红,憨憨地答道:“奴婢觉得驸马很好,很让人喜欢。”   倾泠一笑,却又瞬间萎落。是的,秋意亭如此优秀,自然让人欢喜……   “那二公子给公主看这些书,就是希望公主会喜欢上驸马?”孔昭忽然福至心灵道。   倾泠闻言,蓦然间觉得倦怠,这满室的书也不能令她生出一丝欢喜轻快来。   “公主?”孔昭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刚才还笑着的公主怎么一瞬间就敛了笑,暗了眸。   倾泠幽幽一叹,“他也是用心良苦。”然后放下书,起身离了书楼。   孔昭忙拿过桌上的书跟上她,看着前头的公主,心头一片茫然。她年纪小,心思单纯,公主有时说的一些话她总不能理解,也看不出公主心里在想什么,只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只要能待在公主身边,看着公主舒服自在地过日子,那她便心满意足。只是此刻,如此模样的公主却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令她有些忧怀。 柒 书香默默灵犀来(8) 公主是不开心。她知道,尽管她不知道原因。   这一次,倾泠倒没急着回德馨园,而是顺着林间小道随意走着,走了半晌,也不知走到哪儿了,忽地鼻端闻得一股清苦的药草香味,她心中一动,几步过去,果然看到一片药圃。原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后园。   “公主,这就是二公子所种的药圃吧。”孔昭虽不识得药草,可闻着味道也知是药了。   倾泠在药圃边上停步,看着空无一人的药圃,怔怔出神。   那一日清晨,白雾缭绕,晨风沁凉,她循着清苦的药草香来到了这里,然后遇到了他。   那日情境,如梦似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入府以来唯一一次见到他。   “公主?”孔昭见她呆呆站着,不由轻唤一声。   “回去吧。”倾泠转身即走,步履匆匆。   孔昭忙快步跟上。   回德馨园后,倾泠罕有地并未如以往一般待在书房看书,而是抱着琴到了德馨园最幽静的梅园里,对着一园的梅树弹了半天的琴。   前一曲是气势恢弘的《将军令》,后一曲却是婉转柔美的《出水莲》,才弹了清冷低沉的《月出》,忽然又转入了缠绵哀伤的《绿水怨歌》,还未弹完,又一扫低迷,来了一曲高亢激越的《踏云曲》……   琴曲繁多,音调繁杂,德馨园里闻者心烦意乱,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公主心情很烦闷。”方珈在宫中长大,自是通曲歌,从这些琴曲中能听出琴者的心音。只是她自与公主相处以来,已知其性情淡漠,不理世事,诸生万物皆不萦于心,更不曾有过烦闷忧愁之事,“孔昭,今日园外有何事扰到公主了吗?”   孔昭摇摇头。“今日也就和往日一样,去书楼取了书,然后随意走了走,便回来了。”   “哦?”方珈便也不解了,何以公主今日会有如此心境?   就在这时,琴音忽又一转,却是一曲《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琴兮僩兮,赫兮啹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诗经·淇奥》   孔昭虽是单纯,可她知道《淇奥》。公主曾经教过她读书写字,也教过她诗词和曲而唱,她知道这《淇奥》是一支什么样的琴曲,也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   只是……公主为何弹此曲?   忆及今日书楼里,明明一开始公主提及驸马时挺开心的,可怎么一转眼又不开心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水边……绿竹……   孔昭似懂非懂,半明未明地望着梅树下的公主。   第二日,倾泠便将书还回了原处,而未再取旁边的书,只是在另一书架上取了一本书,自然是没有秋意亭评言的。经过书桌时,她提笔留下几字,便与孔昭回了德馨园。   落日熔金,暮风徐徐,一日又将过去。   步过青池,穿过竹林,带着一身的药香,秋意遥推开了书楼的门。近些日子,他总是在用过晚膳后来书房待一会儿,自然,这时刻才不会碰到任何人。   走过一排排书架,然后在窗前的书架前停步,目光在那本《论东朝百战》上静静停留片刻,又静静移开,掠过旁边时微微一怔。那里并没有空出一个位置……这一次,她并未如以往取走他备下的书。   伸手取过那本《东书》,随手一翻,便见兄长的评言,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放回。   移步,到了书桌前,却发现桌上摊着一张玉帛纸,纸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迹端雅,笔风却显得随意:   多劳伤身,多思伤神。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目光掠过那两行字,神思微怔。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她果然知道的,心头浮起欣慰,却又夹着苦涩。自己这样一番作为,看来是“多余”了,她要一切随缘,不必要他如此刻意地展现一个秋意亭在她眼前。   目光掠过笔架,有一支沾墨的紫毫。   想着她坐于书桌前提笔挥毫的情景,不由伸手,却在指尖将要碰触紫毫的一刹那,恰好停住。手一颤,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楼外暮风更冷,暮色已浓。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独行。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1) 倾泠缓缓起身,然后移步往园外走去,斗蓬长长的,下摆拖曳在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孔昭,我刚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自那以后,果然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评言”的书备在一旁。倾泠每次取书即走,只是看书的兴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烦倦的感觉。   日子一日日过去,风一日凉过一日,冬日已临。   这一日,倾泠百无聊赖地坐于德馨园一隅,方珈见之,便道:“府里西园有早开的梅花,公主不如去看看。”德馨园里梅园的花依然只是三两个小小骨朵儿。   倾泠想想便应了。因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欢一群人跟随,便只唤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着公主出园。只是等人走了,忽想起这几日天很冷,忙唤了两名侍女,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斗篷,一人携了手炉,又唤过一名侍女捧了琴,一并给公主送去。   三人追出德馨园门口,便见公主就在前头,忙快走几步跟上。一名内侍前头领路,一行人往西园行去。路上经过西侧的小花园时,闻得园中的一座亭子里传出笑语声。冬日里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长长的帷幔遮风避寒,只背风一面留着一角看园中景色。他们经过的一边隔着帷幔,是以看不到里头的人,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领着婢女们在嬉闹。   “哎呀!你真是笨!”吕以南娇脆的声音传出,“亏你模样伶俐,怎么还不及德馨园里的那个多指怪物呀!”   “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么比得上呢。”一名婢女笑嘻嘻地道。   “哎呀,小姐,你快别说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尔那么一瞥,便恶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饭!”一名婢女也道。   “那手可长得真恐怖,奴婢看着就寒毛直竖!”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所谓仆似其主……”   忽然一股冷风吹进,帷幔跟着飘起,吕以南的话便硬生生地被打断了。三名婢女见她忽然不说了,面色僵硬地望着身后,不由都转身回首,这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从被风吹起的一角帷幔看去,被府中人唤为“冰冷的玉石做的美人”的公主正立于亭前,而公主身旁之人拧眉怒目,正是孔昭,显然刚才的话全被听去了。   倾泠移步,即有内侍上前钩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扫过亭子,亭中的桌上摆着棋,旁边摆着茶点瓜果,还堆着些许果皮残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在吕以南正对面,两人侧边站着,显然是正在玩六博。   三名婢女被倾泠冰凉凉的目光一扫,顿时回过神来,慌忙跪拜行礼。只吕以南依然坐于椅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只是仰首看着倾泠,眼中含着挑衅与嘲讽。哼!不是很大方贤德地省却繁文缛节么,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却这些俗礼!   倾泠未曾理会地上的婢女们,目光看着吕以南,片刻后开口,声音缓缓的,似涧底清流,无比动听,却是无比地冷严,“本宫面前,岂有你的座?!”   吕以南一愣,未及反应,倾泠已是一声冷叱:“如此无礼之辈,给本宫掌嘴!”   “是!”   一声答应,跟随在旁的三名侍从将手中东西一放,便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愣着的吕以南从椅上扯起,脚一抬一钩,吕以南便跪倒于地,另一名内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生生地落在吕以南脸上。   这一下,吕以南已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当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实未想到倾泠竟会如此反应,这些年在侯府娇生惯养,哪曾如此受辱过,顿时又羞又恼,使力挣扎,只是她又怎么挣得过两个男人的力量。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2) “你……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奴!放开我!你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   倾泠冷冷吩咐道:“让她闭嘴。”   侍女答应一声“是”,便将一块绢帕塞进吕以南口中,令她再说不出话来。   而在公主没有吩咐停止前,内侍们便继续掌嘴。   一时亭子中只有“啪啪啪”的巴掌声。宫里出来的人,于掌嘴这种小惩戒自是精通,再说吕以南素日总以侯府小姐自居,骄纵嚣张,对于德馨园里出来的人多态度轻蔑,特别是对内侍,屡次背后与人嘲笑其为“阉人”,是以这几人心中都是怀了不忿的,只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又都受家令伊、内邸臣管教着,只能忍着,可此刻,却是天赐良机,于是,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   眼见那内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地拍在吕以南脸上,从响声到皮肉之痛,再到面皮的损伤程度,那都是拿捏着分寸的,不会一掌就伤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面皮肿一点儿。待到十来掌后,吕以南一张脸也只是青紫,肿得却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呜呜发出低咽。   那三名跪倒于地的婢女此刻已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更别说是替小姐求情了。   “本宫身边的人,即是代表本宫本人,你侮他们,即是践踏本宫。”巴掌声里倾泠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依然平缓,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冻人的寒意。   “他们是贱奴?你又是什么?”倾泠目光冰冷地看着吕以南,“侮人者人恒侮之。本宫今日便叫你知道何谓‘尊卑’。”   吕以南无法说话,只是眼中的愤怒、怨恨被倾泠冷冷的目光一扫,顿时一缩,露出畏惧之色。此刻立于她面前的人,玉容如雪,清贵逼人,那份威严凛然的气度昭示着她皇家的地位,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非她心中以为的懦弱的木头人。   倾泠目光一转,落在地上那三名婢女身上,那三人顿时全身颤抖,“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孔昭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对您不敬了!”三人一边磕头,一边求饶。   “驭下不严,主之过!”倾泠一声冷嗤,目光落回吕以南身上,“如你所说‘仆似其主’,想来她们的嚣张、愚昧都是跟你学的吧,那你便替她们接受惩罚!再有下回,本宫割你舌头!”最后一句铿然有力,落地有声,挟着无以形容的威势。   吕以南身子一颤。   那不是玩笑,那是实言!   “公主饶命!”   亭外忽然响起惶急的求饶之声。   “公主,以南冒犯了您,是以南的错,妾身但盼公主慈悲,饶以南一命。以南犯错,这都是妾身没教好她,是妾身的错,妾身愿代她受罚,求公主您饶过她。妾身以后会好好教导她。”亭外吕氏泣声相求。   “公主,妾身也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戚氏也帮着求情。   “公主,妹妹犯错是做姐姐的没带好,以雅求您饶了妹妹,以雅愿代妹妹受罚。”戚以雅也求情。   倾泠转身,一旁的孔昭与侍女忙打起帷幔,便见亭外跪了一地的人,吕氏、戚氏、戚以雅,以及一堆侍从。显然有人发现了此间之事报信与两人,是以前来救人。   此刻三人一见倾泠露面,不由跪步上前,“公主,您大人大量,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她以后再也不敢犯错了。”   倾泠眉头一皱,未语。   远远地又一声传来,“公主息怒!”   顾氏还隔着丈远便急急唤道。她是吕氏、戚氏得信后着人唤来的,只是闻说以南表小姐触怒了公主,公主正在西小花园里责罚以南小姐。她不由匆匆赶来,一见现场情况,不由有些蒙,只道公主雷霆震怒,也先不问缘由,先跟着请罪,“公主,是妾身的不是,没有管教好府中之人,以致触犯公主,还请公主责罚。”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3) 倾泠吩咐道:“扶夫人起来。”   侍女应诺一声“是”,忙上前扶起顾氏。   倾泠回头吩咐一声,“罢了。”内侍立时住手。   倾泠目光溜过伏在地上的吕以南,冷冷地道:“记住本宫的话!”言罢,步下亭子,经过顾氏身前时略略停步,“此事与夫人无关,夫人无须自责。”目光溜过地上的戚氏、吕氏、戚以雅等人,“几位也起来,此事亦与你们无关。”然后未再多言,即转身离去,孔昭几人忙跟上。   待公主走远后,侍从们忙扶起戚氏、吕氏、戚以雅,几人往吕以南看去,只见一张脸已青紫一片,肿得高高的,完全不复明艳丽色。吕氏心中痛惜,忙上前,“以南,你怎么样?”几名侍从也帮着扶起吕以南。   “今日到底发生何事令公主动怒?”顾氏目光一扫众人,沉声问道。这么一段日子,顾氏已可看出这位宸华公主是万事不理的,也不与府中众人主动接触,而今日她会令人掌罚以南,必有其因。而且吕以南品性如何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是自己所养,平日也就是小姐架子端得高了点儿,所以只要没有大恶,她也就随她去了。   一干人皆不敢答,只闻吕以南轻轻的啜泣声。   顾氏目光落在亭子里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三名婢女身上,“你三人如实说来!”   三名婢女哪敢隐瞒,当下一五一十将几人在亭子中说的话全交代清楚。戚氏、吕氏听后,不由都道:“只不过是说了个侍女,公主却令人掌责以南,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小题大做?”顾氏目光一瞬两人,厉声道,“辱仆即辱其主,更何况以南亲口说出‘仆似其主’,这便是亲口诋辱公主!公主是什么人?她是皇家之女,是君!辱她即辱君!她便是当场要了以南的性命,那也无话可说!”   戚氏、吕氏闻言,顿露惶色。   “公主入府之前我便嘱咐过你们,那是帝家之女出降,而非秋家娶媳妇,须以礼相尊,万不得怠慢不敬。”顾氏一脸冷峻,“看来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今日竟敢当着公主的面出言相辱!”   戚氏、吕氏见夫人发怒,都垂首不敢吭声。   戚以雅见吕以南涕泪纵横一脸凄惨的模样,不由上前牵牵顾氏衣袖,柔声道:“夫人息怒,我们都知错了。只是妹妹今日已得公主惩戒,望夫人怜惜,先让妹妹下去看看伤。待妹妹好了后,夫人要怎么责罚都行,以雅愿替妹妹领受。”   顾氏一贯喜欢戚以雅的娴静懂事,再一看吕以南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对扶着吕以南的侍从道:“你们扶以南小姐回房。”又对身边的侍女道,“秋仪你去请大夫。”接着目光落在戚氏、吕氏身上,“今日公主已责,此事便作罢。府中若再有这样的言行,我以家法治之!”   园中诸人皆垂首默然,待顾氏离开后,才各自静悄悄地离去。   这日倾泠依旧去了梅园赏梅,孔昭奇怪她还有这等心情。   倾泠却道:“我喜欢梅花,不会因有那样讨厌的人而改变。”   梅园里,一树早开的白梅似初雪轻绽,玉洁冰清。   白梅前,孔昭望着树下静坐弹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当年。   当年七岁的郡主因她而与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责表小姐。她伴着公主长大,自知其性情如何,只是十余年下来,仅有的两次动怒,竟都是因自己而起,都是因自己异于常人的手而起!一时间,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又有些无以名状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经说过,她与公主相遇,不过是天怜她们。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话中之意。巧姨说,也许王妃是说你们有缘分,有主仆之缘,有姐妹之情分,要好好珍惜。而铃姨则对她说,想那么深干吗,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过得不开心,你只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4) 静静地看着白梅树下的身影,孔昭绽开浅浅的笑容,一派天真无邪。   是的,无须多想什么。孔昭一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位公主。   那一日,西小花园的那一场掌责令全侯府的人震惊。自那以后,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带了点儿敬畏,才发现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来动起怒来可怕程度不比侯爷低。而在知晓其原因后,有的人暗暗拍手称快,也有的觉得公主仗势欺人,还有的也觉得是小题大做,只威远侯夫妇等人却知决非如此。   孔昭的身份虽只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啻是其妹。只从孔昭的言行态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面前,从不自称“奴婢”。而公主,当她以“本宫”自称时,那便是皇家的宸华公主,凛然不可违逆。   方珈、穆悰知晓此事后,却并不以为喜。两人私下说话时,方珈曾道:“若公主是想立威以掌侯府,那我们倒真该为此欢喜,只是……此事于她来说,不过是‘任性’而为。”穆悰则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内怕是性烈如火。”   后来,方珈在收拾书房时,看到了桌上倾泠写下的字,然后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   雪白的玉帛纸上,写着数行飘逸端雅的行楷: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苏轼《留侯论》   穆悰看后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谋策笼人,下以威势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却只依‘喜恶’。而世间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恶’而为。”   两人是皇帝亲自挑选了照顾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对着宸华公主,两人却是一筹莫展。   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无紧要,可其意志之坚,其人之聪慧,却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只做她喜欢的事,旁人不可左右。   唉!两人唯有叹息。   秋意遥这几日不在府中,总是骑马往郊外跑,说是郊外梅坡的梅花开了,满山坡的,比府里的好看。晨去暮归,甚少在府里,顾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只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风受寒,又叫秋嘉好好地照顾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着公子,却不觉得他是在赏梅。每日不过是怔怔地对着满坡的梅花,毫无往年赏梅时的恬静喜乐,眼神也不知落在哪儿,空空的,一片怅然。其实这样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待在屋里围着火炉,否则寒气入体,引发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苦。秋嘉虽不明白公子心里想什么,但跟着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心里有事,心情忧悒,所以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往大大的背囊里塞好了手炉、热水、药瓶以及厚厚的锦裘等。   这日秋意遥自郊外回来,正碰着顾氏送一位夫人出来,忙避到廊侧。   一直等那位夫人的轿子走远后,顾氏才入内。秋意遥见她面上有忧色,不由问道:“娘,何事忧心?”   顾氏摇摇头,似不欲多言,只道:“遥儿,这天越来越冷,你还是莫要往外跑的好,若是受了寒气,这一冬你都要受罪。”   “嗯,孩儿听娘的话。”秋意遥笑笑答应,又问道,“娘,看刚才那位夫人品阶不低,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吧?娘一脸忧色,可是爹爹在朝中有事?还是哥哥在墨州有事?”   一连数问,顾氏都是摇头,看爱子一脸关切,也知他素来心重多思,若不明白告诉他,还不知他要忧心他爹与兄长多少事呢。当下微微一叹,“刚才这位是太常府左大人的夫人,她是前来拜会公主的。”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5) 秋意遥点点头,“喔。”目光依然看着母亲。   顾氏只得继续道:“自公主入府,帝都许多久慕公主美名的都来拜会,只是……公主却不曾接见一人。”   秋意遥闻言,蓦然心惊。   “公主入府这么久了 ,娘也看得出来,公主确是个品性高洁的好姑娘,只是啊……”顾氏缓缓抬首,冬日的薄暮,天色已暗沉沉的,显得天越发地低,似下一个瞬间便会倾覆而下,“我们秋家或许真的是‘高攀’了。”   秋意遥未语,只是一瞬间心凉凉的。回到德意园一宵未眠,第二日清早又出了门,至午时方回,手中携着几本书,径往留白楼去。   翌日,倾泠再去留白楼,却在书桌上发现了几本书,旁边一方镇纸压着一张纸,纸上八个字:市井之趣,偶尔一乐。   倾泠拾起书看,却是《月州杂记》《兰亭惊梦》《玉麟传》等书,光看其名,甚是陌生,只道是他得的新书,当下便带回了德馨园。   这几本书与以往看的书果然大不一样。无论是集雪园中的书,还是留白楼里的书,那都是些百家诗文、圣贤经典,或是史家丹册、名家辞赋,还有兵书六艺、曲歌佳调等等,都是些教人育德明智,或是修身养性、闲情逸致的书。而这几本书讲的却是些平民百姓之家事,市井民生,俗人俗行,偏又言语诙谐妙趣横生,油盐柴米酱醋茶,兄弟妯娌乡邻里,小小一方天地一片宅门,却尽展人间万象,尽现人生百态。   这样的书倾泠从不曾看过,自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后再去留白楼,书桌上又有两本书,一本《宇文游记》,一本《武林沧海史》,照例旁边用镇纸压着一张纸,上书:海阔天高,山河无垠。   这两本书又不同于前几本。《宇文游记》乃是宇文氏以自己一生的游历写下的游记。其一生足迹遍布皇朝,山川河岳,平原大漠,碧海东溟无处不曾去,言辞简洁却又瑰丽,万里江山在他笔下如画展现,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能跟随其足迹踏遍烟霞。   而《武林沧海史》则更陌生,也更让倾泠惊奇。原来在皇朝万里山河之间还有一个“武林”,这里的人都武功卓绝快意恩仇,可御风踏水来去如飞,任性任情潇洒不羁。这里还有许多令人钦叹的奇人,有仁笃侠义让人敬仰的侠客,有武功盖世举目无敌的天下第一人,有医术超群却要一药千金的要命大夫,有劫富济贫自己却三餐不饱的侠盗,也有只盗稀世珍宝据为己有的怪盗,还有一生只求一败的绝世刀客,还有打遍天下招夫婿的女侠,更有妖邪蛊魅一生成谜的碧妖和那高雅出尘普天倾慕的谪仙等,那些奇人是倾泠从不曾见识过,亦是从不曾想象过的。   掩卷起身时,窗外已冷月孤悬,银辉如霜。   月华清冷,冬夜冰寒。   可这一刻,倾泠却觉得脸烫耳热,心底里涌出一股暖流,全身都是温暖的。   立于窗前,抬首仰望夜空,明月疏星静悬,天幕似墨绸般无边无垠地延展。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府中的那些事那些话,她都可知,那他必也是知道的。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则是给她准备了这些书。他不过是想她能从书中了解人生百态,能知人情世故。他知她不喜那些,可他委婉地告诉她,那些固然可厌,但也有其可爱,立于人世,便不可免俗。那游记与武林,其意则在“外界”。外间天高海阔,另有一番更胜于内的万千景象,闭居一隅,便会错过这壮丽宏伟百媚千妍的人间佳色。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6) 又是一番用心良苦。   秋意遥……   齿间含着这个名字,一刹那便有一股又甜更苦的味道从舌尖漫开,一路绵延至心肺,酸甜苦辣便一涌而出,再也理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这番紊乱却是为何?   她怅然不知所以。   晓风渐寒,严冬渐临。   德馨园里近来安静得有些过分,以往还常常能听到公主弹的琴曲,可最近几日,却再没有琴音。公主整日沉默孤坐怅望长空,似乎与往日无大不同,可孔昭、方珈、穆悰却还是能看出来,公主的心境失了以往的平静,眉间隐有忧悒之色。   不用说方珈、穆悰忧心,便是孔昭都觉不安。她伴随公主十余年,何曾见过公主有过这样的神思。三人心中忧怀,却皆不知其因,这日见公主又是孤坐一隅,不由都出言相探。   孔昭问:“公主近日烦闷,可是想王妃啦?公主暂且忍耐,待驸马回来后,你们便可行回门礼,到时便可与王妃相见。”心底里却想着要不要找人送个信回王府,请王妃来看看公主。   倾泠瞟她一眼,忧悒不减,反添愁色。   方珈把孔昭推到一边,道:“公主近日忧烦,是否整日在府里闷着了?不如出府去走走,听闻昊阳观里景色奇美,更难得的是斋菜做得好吃,公主可要去看看?奴婢这就唤人备车辇如何?”   倾泠眼中光亮微闪,可接着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孔昭、方珈齐把目光移向了穆悰。   穆悰只得上前,道:“公主若是不想出府又觉得烦闷,不如奴婢叫宫人们在偏殿里歌舞,给公主解解闷?”   倾泠轻轻叹一声,起身,“我还是出园走走吧,省得你们一个个围着我。”   “好!”三人异口同声。然后便要伴公主出园,谁知倾泠却摆摆手,“你们都忙自己的吧,我想一人走走。”   这?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说“至少要一人跟着”,可谁跟公主才肯呢?还是方珈机敏,轻轻一笑道:“府里这般大,公主总要有个去处,奴婢们知道了,午膳时也好去唤您。”   倾泠丢下一句,“到时去梅园唤我就是。”转身,便出了德馨园。   离了德馨园,顺着小道走着,不知不觉便又走到了留白楼前。青池之上的残荷枯叶早收了,一池碧水上翠竹倒映,冷风拂过,吹皱一池绿波。   倏忽间,脑中便涌出了两句话: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一时间怔立原地,望着青池对面翠竹环绕的留白楼,脚下欲移,却蓦然转身,离开。   只觉得心神慌乱无主,平生未曾如此,不知要如何才可平复以往心境。想着梅园最静,便一路直往那儿去。到了梅园,早开的白梅已凋落大半,红梅却正艳,如火如云的,绽满枝头。   园中置有石桌石凳,抬袖一挥,拂去桌凳上的落花。坐于凳上,只觉得神思倦倦的,满园明艳的梅花也不能引起一丝兴趣,不由得便伏于桌面,将脸埋于臂弯间,似乎藏起了脸,便可藏起所有的烦郁。   也不知趴在桌上多久,慢慢地便觉得神思有些模糊,周围一片安静,隐隐约约只有风吹花落之声。   这日晨间用早膳时,顾氏与秋意遥道:“遥儿,梅园里的红梅开了,你待会儿替娘去折几枝,丫头们折了没两日便败了,还是你折的花开得久。”   秋意遥答应一声,“好的。”用过早膳,回房喝了药,稍稍休憩了会儿,便往梅园来。还未至园前,便闻得阵阵梅香,远远地便见红梅伸过围墙,明艳艳的一枝绽在墙头。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7) 步入梅园,一眼便望见了梅树之下伏桌而眠的人。   穿着淡紫的冬衣,衣襟与裙摆处绣着栩栩如生的白梅花,显得素雅又明丽。乌墨似的长发只是在肩后以玉环束住,因她伏桌的姿势,长发顺势从背侧垂下,如一束墨泉,蜿蜒及地。发上、衣上落了许多梅瓣,可她恬然不知,静静伏卧,仿似梅花仙子偶尔困倦之时,抵不住睡意而小憩一会儿,让人又怜又慕,不敢惊扰了她。   也不知站立多久,待他蓦然回过神来,才惊觉双腿已有些痛麻。轻轻移步过去,本想唤醒她,刚张口却又收了声。恐她受寒,他悄悄解下外袍,弯腰想为她披上,忽然顿住。然后握衣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慢慢直起身子,看着沉于梦中的那片睡容,唇边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微微一声叹息,轻轻移步,慢慢转身,然后悄然离开。   片刻后,伏桌而眠的人缓缓睁眸,然后又静静闭上。   过得半刻,孔昭便急急奔来,一见公主伏桌而眠,不由着急,伸手推她道:“公主醒醒,睡这儿会着凉的。”   倾泠慢慢起身,脸上未有睡梦的茫然,只是淡淡的,微有倦意。   “公主,你怎么在这里睡着啦?要不是有人知会我,你还不知要睡多久呢。要是受了寒气,那可不得了。”孔昭将手中斗篷给她披上,“早知道,我还是应该跟着你出来。”   倾泠只是静静地将目光望向园门口,空余一片怅然。   “公主,你这几日是为何不开心?”孔昭又问道,关切地看着她,“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咱们是没法出府,可现在是在侯府,一切都随公主的意,公主为何从不提出府?公主……不是一直想要去外面看看吗?”   倾泠收回目光,看着孔昭,然后静静地道:“孔昭,笼中鸟不但有笼子关着,它的脚上还拴了一根链子。”   “呃?”孔昭一愣。   倾泠目光一转,落在前方那一片如火霞似的红梅上。“孔昭,外边……于我来说那是极致的诱惑。我不出去,是怕我出去后便不肯回来,便不肯再做宸华。”   “这……”孔昭似懂非懂。   倾泠缓缓起身,然后移步往园外走去,斗篷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   “孔昭,我刚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一声轻叹从前方传来,令孔昭脚下一顿,怔怔地看着前边的公主。   “原来……真的很苦。”那一声似从心底叹出,低沉若泣,百转千回。   “公主,你……你是怎么啦?”孔昭心里惶急忧虑。   可倾泠未答,只是静静地走着,却在即要出园时,停在了一株半凋的白梅前。微仰首,看着风中零落的梅瓣,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明白了一点儿事,你不用担心。”   是的,刚才真的只是明白了一点儿事,明白了何以这些日子会如此心神难安。   刚才……   从听到他的脚步声起,那烦郁的心神便为之一静,如那日晨雾中见到他,那样的静谧无瑕,如亘古之水不起微澜。虽不曾看得,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感觉到他轻轻走近的脚步,感觉到他悄悄立于桌旁,感觉到他指尖解衣,感觉到他弯身俯近她时的气息……   那一片气息温暖而清苦,却令她感到无比地恬静宁和。   那一刹,她想永沉于此。   只是……   最后他只是悄然离去,仿若从未到来般。   而在他离开的那一瞬,她终于知晓了——不舍。   那一刻,她才知“我觏之子,我心写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诗经·裳裳者华》《诗经·狡童》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8) 可……求……不得。   帝都的冬天非常冷,十一月底,池上已结一层薄冰,竹叶上也垂着冰条儿,莹莹的在冬日下折射着晶光。   推开书楼,静寂如故,冬日从门口徐徐洒落,在地上烙下一片浅浅的影儿。踩过日影,步入楼中,一阵冷风从后灌入,靠门的书架上有书页哗哗翻动。   “公子,还是关上门吧,你近日已有些咳了,若再受风寒,引发旧疾可不好。”秋嘉自门外将门合上,“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回头给公子端过来。”说着转身离去。   门合上后,楼里的光线便暗了些,立于阴暗中的秋意遥便如一道纤薄的剪影,墨发白裘,似真如幻。移步,缓缓走过一排排书架,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他与哥哥添置的,每一本书他们都看过。只是哥哥更偏爱史册兵书,他更多的是看诗文药典。   曾经,爹娘还梦想着,两儿一文一武,一个习得满腹经纶辅君明政,一个驰骋沙场护卫家国。如今,哥哥名扬边城,爹娘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一半了。   此生,本已圆满。   虽身世难觅,却有严父慈母及友爱的兄长,得享温情近二十载,悠然自在至今。便也立定心意,此一生孝顺父母,辅助兄长,以报恩情。长于秋家,终于秋家。是缘,也是愿。   此生,本可安宁。   若不曾药圃相遇,若不曾雾中相逢。   若不曾……世间有她。   脚下移步,茫茫然地穿过一排排书架,似一抹孤魂游荡于书香之中,当目光扫过窗前书架时,微微一顿。   那里,他曾为她挑选了许多的书,她亦曾看了。   他之深意,她亦懂。   静静看一眼,再默默移开。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她曾如此言道。   时光不能返,既已相逢,再不复当初,不若远离。   移步书桌前,欲提笔,却一眼瞅见笔架下压着的一张纸,纸上有几行字: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诗经·泽陂》   他盯着那诗,怔怔失魂,却在下一瞬,一股悲恸顿涌。他战抖着手,将纸拿起,看清那端正雅致又飘逸的字迹,待一字一字看清楚了,而后那些字便像化为无形丝线般,一圈一圈勒紧了他,几欲窒息。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中心。”   她如是说。   她怎可说。   她竟敢说!   眼中欢喜、欣慰、苦涩、凄楚一一闪现,最后却淹于浓浓的悲绝之后。目光眷恋中,慢慢地瞅过每一字,手指缓缓屈起,再一点一点收拢,慢慢握起,然后紧紧握于掌中。   闭上眼,五指一紧。   半晌,才睁眼,再慢慢松开手指,然后便有雪花似的纸屑飘下,落在桌上,洒在地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纸屑一点点从手中飘下,仿佛间,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碎如雪沫,似有什么东西一点点从心头消失。当最后一点纸屑飘坠于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刹那间,一股剧痛若无形的雷电击中了他,令他全身不可抑制地战栗着,双腿无力,身形一晃,砰的一声,撞在了椅子上,摔倒在地上。声响惊动了刚端着药走到门外的秋嘉,急忙推门,却见公子蜷缩在地上,似全身剧痛般痉挛着。当下大惊,手中药盏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在书房里弥漫。   秋嘉急忙奔过去,“公子!你这是怎么啦?”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想将人扶起,却触手冰寒,不由惊叫,“公子,你这可是寒症又发了吗?”   秋意遥却无法回答他,只是满脸痛楚,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秋嘉顿时心慌神惧,不由得大声叫喊:“来人!快来人!公子不好了!”   秋嘉的叫声很快便将人唤了来,数名仆从帮忙将秋意遥送回德意园,然后又赶紧告之侯爷夫人,接着又赶忙去请大夫,抓药……一时,侯府里的人都急得团团转。   那一刻,德馨园里,倾泠随手翻着一卷旧书,却瞅见了一首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曼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   倾泠轻轻吟哦:“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忧伤以终老……   蓦然间,不知怎的便想到了父王、母亲,顿时,心头一片凄凉。   翌日,方珈在书桌上发现了倾泠写下的此诗,然后长舒一口气,“原来公主是思念驸马,所以这些日子才会如此忧悒。”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1) 那一刻,长街虽有千万人,却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人人屏息*,目呆神迷、魂魂痴醉。   “公子是思虑过多,损了气血,加上风寒侵入体内,是以才引发了旧疾。只要按时服药,再多加休养,莫要劳神忧身,五六日便可安妥。”大夫留下药方,吩咐了几句,便走了。   那一整日顾氏都不曾离开德意园,一直守着。到了申时,秋远山回府,来不及歇息,便赶过来探望,见已无大碍,方安了心。   秋意遥见父母都在旁,便将心里的打算说了,“爹,娘,孩儿想去白昙山住些日子。”   顾氏与秋远山闻言,倒没反对。   秋远山道:“你去那边住些日子也好,寒冬里帝都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边近温泉,要暖和些,对你的病有利。”   顾氏则道:“娘当然愿意你去那里住着,只是此刻你病着,不能去,待过五六日,你病好了,娘才放心你出门。”   秋意遥“嗯”了一声,他明白此刻若强行离去,必惹爹娘忧心,只待将养两三日,便可往白昙山去。   第二日,秋远山自朝中归来,面上隐有愠色。回后府经过偏厅时,听得里头一阵笑语声,仔细一听,却是戚氏与吕氏在厅中会客。   戚氏、吕氏入侯府已近二十年了,秋家父子显贵,帝都多有人想攀附,是以两人虽只是侧室,但也多有人相与交往,大都是朝中大臣们的家室。与那些人来往多了,日子久了,两人便也褪了昔日的朴实,而是做起了贵妇,享受起闲逸奢华的生活。今日相约这家品茶,明日再去那家斗草,后日另家玩玩投壶,耍耍六博,要不就是在帝都内外走走看看……虽则丈夫少怜,但日子过得也是滋润悠游。   今日,御台府刘大人的三夫人黄氏及太音府马大人的七夫人何氏来访。四人喝过一轮茶,随口聊了几句,然后黄氏便道:“刚才我下轿时,正见着了谢夫人出门,怎么,她来拜会夫人吗?”   吕氏一听,笑着摇头,“她哪是拜会夫人,她是想拜会公主,只可惜呀,我们府里这位公主是从来不见人的。”   “这我早有耳闻的,”何氏也笑道,“帝都里而今有句话叫‘见皇帝容易,见宸华公主难’。”   “可不是,”戚氏也道,“前两日太宰府的秦夫人来拜会公主,就不曾见。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来了,也没见。公主入侯府已两个多月,不曾踏出府门,亦不曾接见一位外客,便是连我们,平日都难得一见。”   “连秦夫人都不见?”黄氏显然很吃惊,“那可是百官之首的太宰府!”   “哟,徐夫人可是一贯喜欢与秦夫人争的。”何氏咯咯笑道,“估计是想着公主不见秦夫人,若见了她,便是赢了秦夫人,可惜算盘也落空了。”   “呵呵,太宰府、太律府又怎样,公主不想见便是不见。”吕氏闲闲端起茶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可来了三回了,公主连一回也没见。”   “呵呵……”黄氏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那位四少夫人她来见公主,怕不是就一个目的……”   何氏接口道:“比美!这位四少夫人一向自恃貌美,她闻得安豫王妃与公主的美名,一贯不服。她这么想见公主,摆明了就是想和公主比比,到底谁更美,谁才是这帝都的第一美人!”   “四少夫人若是存这心思,那她还是不要见公主的好。”戚氏却道。   “哦?”黄氏、何氏都将目光看向了她。   “论到容貌……”戚氏悠然神往,“四少夫人比之公主,那是萤虫想与皓月争辉,我平生所见之人,无一人有公主一半美貌。”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2) “啊!”黄氏、何氏闻言惊叹,“公主竟是这般美?”不由得皆生一见之意。   戚氏叹道:“公主之美无以形容!”   “让我们也见见公主吧!”黄氏、何氏异口同声道。   “扑哧!”戚氏、吕氏不由忍俊不禁。   “两位难道忘了公主从不见外客,便是连府里的人,要入德馨园,都先得请示家令伊与内邸臣,再由他们请示公主,公主答应了见,才可入园。”戚氏摇头道。   黄氏、何氏闻言,顿时一脸失望。   “其实要见公主也有个法子。”吕氏却道,“公主平日有时会去留白楼看书,或是去梅园赏梅,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在路上碰着,便也等于见到了公主。”   黄氏、何氏一听,又面露喜色。   厅外,秋远山未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开。   戚氏、吕氏领着黄氏、何氏先往留白楼方向走,一路行来,却并未遇着公主,便有些失望,不死心地往梅园去。四人离梅园还远远的,便听得有琴音传来,还夹着歌声。渐渐走近,只觉琴音清似流水,一个甜美的声音和着琴音唱道:   玉骨哪愁瘴雾,冰玑自有仙风。   海仙时遗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苏轼《西江月》   四人如闻仙乐,沉迷其中,一曲终了,才幽幽回过神来。   “公主,这写词的人定是见过你。”园内有人说话,听声音正是刚才唱歌的。   “你折几枝梅花回去插书房里。”另有人开口,声音清若琴鸣。   黄氏、何氏目光往戚氏、吕氏望去,戚、吕两人微笑颔首,园中正是公主。   四人忙一整衣襟,然后由戚氏、吕氏领头往梅园内走去。   一入园中,便见大片红梅,如火似霞,又夹三三两两的白梅,便似彩霞上点缀着的洁白云虹,绯艳之中顿有耳目神清之感。可这梅花再艳再美,又怎及那梅下娉婷的身影。   黄氏、何氏这刻觉得刚才那人说得极是,那写词的人定是见过了她,才能写出那样的词。   玉骨哪愁瘴雾,冰玑自有仙风。   那人素衣乌发,容颜如雪,未染脂粉,不饰珠玉,清到极致,却玉蕴辉山,光华照人,一园如火胜霞的梅花在她面前黯淡失色,那等风神世间无二。   “妾身见过公主。”   闻得戚氏、吕氏行礼,两人才自痴痴中醒过神来,忙屈身行礼,“妾身御台府黄氏(太音府何氏)拜见宸华公主。”   忽然被扰,倾泠也只是目光扫一眼四人,然后淡淡开口:“免礼。”   “谢公主。”四人起身。   戚氏见公主并未面露不快,放下心来,道:“今日两位夫人来访,妾领她们府中游赏,不想在此遇上公主。”   倾泠微微点头。   “妾身等久慕公主,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黄氏与何氏齐道。   “嗯,”倾泠应一声,“此园中梅花尚可,几位夫人慢赏。”说完侧首,唤回前边折梅的孔昭,“折几枝即可,回去了。”   孔昭忙应了一声“好”,跑过来,目光略带好奇地看一眼四人,然后抱起琴,跟上已移步而去的公主。   “妾等恭送公主。”身后四人侧身礼送。   出了梅园,走得远了,孔昭才问:“刚才那两人是谁呀?干吗一直盯着公主你看?”   倾泠淡淡答道:“想来也是前来拜会而不得见者,是以托了戚夫人与吕夫人,她二人知我喜来梅园,便来‘巧遇’吧。”此话不中,却也不远也。   “喔,”孔昭应一声,接着又问,“公主,你为何从不见那些来拜会你的夫人们?”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3) 倾泠答得简单却明了,“不想见。”   “喔,”孔昭想了想,又道,“你都不见,为啥那些人还要来碰钉子?”   倾泠静了片刻,才道:“那些人既不识我,也不知我,又怎会这么想见我。她们之所以要见我,不过是因为我是本朝‘天策上将军’安豫王的女儿,是陛下圣恩殊待的‘宸华公主’。那不过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罢了,我不喜欢见这样的人。”   孔昭又“喔”了一声,忽然想到,“公主,听说二公子病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这一次倾泠未答,只是一路沉默地回到德馨园,然后孔昭隐约觉得,公主的忧悒更甚了。   而梅园里,黄氏、何氏感叹道:“果然倾国之色啊!”   两人归去后,无不炫耀今日在侯府中见到了宸华公主,于是闻者皆向她们打探。两人自是赞公主貌若天仙,一时帝都人人传颂公主之美,无不想见到公主,更有许多人日日守在侯府门外,就盼哪一刻公主出来时能看上一眼。   夜里秋远山问夫人:“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过府拜会过公主?”   “是有此事,”顾氏答道,见丈夫脸色不好,不由问道,“有何不妥吗?”   秋远山沉吟着没吱声。   顾氏关切地看着他,“侯爷?”   秋远山来回踱了几步,才在桌前坐下,道:“今日陛下临朝面带怒容,这乃极罕有的事,朝臣们又是忐忑,又是疑惑。陛下开口后才知道,原来这几年,芜射每年都犯云州边城,却也不敢大动干戈,只是抢些财物女人便退了。前两任云州州府见事态不大,又怕落个‘戍边不力’的罪名,竟都将此事压下不报,历年如此。直至今年陛下钦点了前状元、风州苏行白为新任云州州府,芜射故犯,苏行白一面命胥城都副领兵追击,一面写急奏呈报。这都副跟过前两任州府,竟是个猪头脑子,不思追敌,反劝新州府也学前两任‘平安了事’。苏行白当场革了都副之职,再一道奏折星火呈送帝都,陛下闻报震怒,严惩前两任州府不说,今日朝上便议芜射一事。”   “那……这事与徐夫人来访又有何关系?”顾氏疑惑,“陛下要罚便罚前两任州府,要打便打芜射,总不能因这事而责怪到你头上来。”   秋远山看一眼夫人,摇摇头,再道:“陛下要臣子们说出个对策来,朝中众说纷纭,大致便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和,言妄动兵戈必使两国百姓与士兵流血受苦,不如派使臣前往芜射‘严词指责,再缔和约’。另一派则主战,芜射本是我皇朝属国,此番作为乃是大不敬,且屡纵屡犯,不过是姑息养奸,最终受害受苦的依然是边城百姓与士兵,不若挥军南下*芜射,以正国威。”   “你必是主战的,”顾氏自然是了解丈夫的,“只是这主和与主战又怎么会扯上徐夫人?”   秋远山拧着眉,道:“不错,我自是主战的。”他起身在房中来回踱着步,显然心中甚是烦闷,踱了半晌,才重新坐下,“若要发兵,陛下自是要询问太律府国中兵力与粮草,可徐大人竟答‘墨州兵事已耗兵粮甚巨,若此刻再发兵芜射,臣恐粮草不继,需一月征粮’。”砰的一声,他一掌拍在桌上,顿时杯碟砰砰作响,“国中兵力粮草如何,我会不清楚?!墨州之援军、粮草全从丰州、月州调集,他如此答,完全是推搪塞责!”   见丈夫勃然动怒,顾氏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走过去,扶起桌上倾斜的杯碟,又斟一杯茶递至丈夫手边。眼见他气息稍缓,这才轻声开口:“那陛下如何说?”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4) “徐大人掌太律府多年,一向精明强干,深得陛下信任,自是暂缓芜射之事。”秋远山眉峰皱得紧紧的,“偏安豫王今日未上朝,否则有他在,又岂容得徐大人推托!”   “莫急,”顾氏抬手轻轻推揉丈夫肩背以松缓他的怒气,一边柔声道,“你刚才也说了芜射并不敢大动干戈,他们抢了财物即离去,那此刻云州百姓也就暂时安然。徐大人说要一月征粮,便等他一月就是。陛下乃是明君,芜射一事若真是危急,他岂会就此作罢,必会召安豫王上朝的。有安豫王在,这皇朝的江山哪容他人指手画脚的。”   “唉,这只是其一,我更忧心的是另一事。”秋远山重重叹气道。   顾氏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轻轻地略带询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徐大人今日之事必是受徐夫人影响,而徐夫人之所以如此,乃是因公主拒见之?”   秋远山抬手握了握肩上夫人的手,然后起身,负手身后,踱了几步,沉默片刻,才道:“我素与徐大人交好,可今日朝上我与他见礼时,他只是冷淡地一拱手,完全不同往日。”   顾氏闻言,心头一紧,手微微握拳,然后松开,道:“徐夫人心胸狭隘,这我是知道的,徐大人惧内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但这国家大事又怎能因一妇人之言而左右?”   “妇人之言……”秋远山叹气,“夫人莫小看妇人之能,这古往今来祸国殃民的妇人多得是!”   顾氏默然。   秋远山又道:“今日一事确实不足为虑,可我担心的却是往后。一个徐夫人不算什么,徐大人亦不是真糊涂之人,只是……这帝都有千千万万人,这朝中往往一言足以惹祸!”   “可……”顾氏辩解,“可这也不能怨公主。”   秋远山未反驳。   一时房中沉默,夫妻俩心中皆有些无奈与沉重。   过了一会儿,秋远山问道:“来拜会公主的人多么?”   顾氏苦笑一声,“公主深受圣宠,又有美名,来拜会她的人呀……这帝都的各家夫人差不多来过一半了,只是公主不曾见一人。”   秋远山抚须“喔”了一声,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   许久后,秋远山停步,“遥儿不是说要去白昙山住一阵么,不如你领着府中女眷一起去,然后以进香、避寒为名邀请公主同行,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暂时避开这帝都的人和事。公主人不在,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来拜会了,也就不会得罪小人。”   “这……”顾氏犹疑,公主的性子她大概也摸到了一点,“就怕公主不去,她若不肯,那也无可奈何。”   秋远山沉声道:“总要试试。”转了一圈,叹道,“唉,就盼亭儿早点儿回来,他们小夫妻自是方便说话。否则,对于公主,你我既不可说,亦不可劝,更不可训。唉!”最后又是重重一声叹息,有个公主儿媳,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亭儿也该回了吧?”顾氏问道,“墨州那边到底如何了?”   “前几日陛下接墨州州府奏折,亭儿已大破元戎,想来如今只剩残部未歼,估计年终前可赶回来。”秋远山答道。   第二日,顾氏亲往德馨园而去。   偏厅里,倾泠闻言沉默。   顾氏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方珈,但盼她能说上一两句劝劝公主,可方珈只是摇摇头。公主不愿意的,谁也没法劝。   只是这次却大出两人意料,倾泠最后竟然答应了,“好,我与你们一道去。”   倾泠的双眼望着厅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可厅中无人听出,顾氏、方珈等人闻言只是欢喜。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5) 于是,侯府便好好忙活了几日,一边仔细调养好二公子的病,一边准备公主、夫人、小姐们出行事宜。   十二月初四。   威远侯府府门大开,府前阶下早已备好车马等候着,其中最显眼的自是公主的玉辇。而得知公主出行,帝都许多人闻风而来,几乎将侯府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不想一睹公主美貌。   辰时过半,府内走出许多侍卫,将门前簇拥的人群驱散,然后便团团围守于辇车周旁,接着便有数名妙龄侍女鱼贯而出,径往玉辇而去,架起辇梯,铺上绣毯,打起珠帘,开启辇门。府外围着的人群一看这架势,便知是公主要出来了,一时不由得激动万分。他们见这几名侍女已是亭亭匀秀貌美如花,暗想着公主不知要美成什么样儿。   过得片刻,府内走出一男一女,皆是三旬左右,相貌不俗,看其装扮又不同一般,绯衣乌帽饰银缨,有人认得这乃是宫中装束,顿时双眼盯紧门口。只见那一男一女步出府门后,即一左一右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候着,然后便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模样娇俏的侍女扶着一人步出府门。当那道雪白轻盈的身影自门内飘出,府外侍从无不躬身行礼。   这必是公主!   人人心中如此念道,目光齐集公主,可刚一触及,即令所有人怔在当场。   门内步出的那道身影纤长秀逸,风姿素雅,如一树亭亭白梅,头戴双凤环月帽,饰在帽左右两侧的凤凰的凤嘴里各衔着一串珠链,珠链串着密密的珠帘,贴着帽檐垂下,衬得公主更加高贵雍容,却正好遮了一张脸,令人无法窥得其貌。   人人瞪大了双眼,看着那边公主轻盈地步下台阶,在侍从的扶持下登上玉辇,然后,车门合上,便再不见影儿了。   这……   唉!   一时间,府门外的叹气声此起彼伏,只因等了这么久还是没能见到公主的真容,不由得又是遗憾又是失望。   顾氏携戚氏、吕氏及戚以雅、吕以南出来,见门外围着一大群人,不由得一惊。顾氏当即吩咐随行的侍卫首领尽快起程,然后便急忙登上自己的马车。戚氏、吕氏也带着侄女登上各自的马车,最后秋意遥与秋嘉出来,府外的情形也令他一怔。   “天啦,这些人全都是来看公主的吗?”秋嘉见围观的人如此之多,不由得惊讶出声。   “呀!是二公子出来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   “二公子,夫人吩咐尽快起程。”侍卫首领上前道。   秋意遥点点头,和秋嘉登上马车。随后,随侍出行的侍从们也骑马的骑上马,坐车的坐上车,前方侍卫引路,护着车队前行。   侯府的车队驶出府邸所在的街道,步上宽敞的大街,本以为能加快步伐,谁知府外围着的人群中有许多不死心的人跟着车辇追到大街,惹得街上的人纷纷好奇追问。闻说宸华公主出行,那围观追赶的人便更多了,还有许多的人争相传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过半刻工夫,帝都的人差不多都知晓了“宸华公主车过长街”,更多的人纷纷赶来,围在街道两旁,一路跟着马车跑,明明是看不到人的,可他们似乎觉得,看到了公主的玉辇,便是一件十分欢喜的事。   初次出行,倾泠依然一贯平静淡然,捧一卷书倚在榻上,静静翻看。   孔昭却是兴奋多了,她悄悄掀起小小一角车帘,窥视着车外,看到比她还兴奋,一直追着玉辇跑的拥挤的人群,耳中听得他们的惊叹与叫嚷,并未见着别人口中的“繁华市集琳琅奇珍”,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些人干吗还不走开?老是追着车,这要跟到何时?弄得我们走得很慢,这样,我们要到何时才能到白昙山?”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6) 方珈、穆悰随侍在车内,闻言,方珈道:“这些百姓都是想一睹公主真容,倒无恶意,只等车驾出了城门,他们自然就散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想看咱们公主?”孔昭不解,“看了公主又能怎样?我们公主又不喜欢见他们。”   方珈一笑,正要答话,缓缓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咦,为什么不走了?”孔昭又悄悄掀起车帘。   方珈、穆悰也是不解,互看一眼,穆悰敲了敲车壁,问道:“何事?”   不一会儿,车外的侍卫便答道:“回禀内邸臣,前方有人挡道拦驾。”   方珈、穆悰不由都是一怔,谁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拦公主车驾?   “奴才去看看。”穆悰起身,开了车门出去。   车内,倾泠依然静静地翻着书,对于玉辇突然停下,丝毫未受影响。而方珈微微蹙眉,孔昭则是万分好奇。   过得半刻,穆悰便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是耐人寻味,既不是恼,也不是怒,似乎更多的是无奈。   方珈问他:“怎么样?”   穆悰看一眼公主,道:“前边一群人拦在大街中,扬言不见公主就不给放行。”   “大胆!”方珈闻言,当即一声呵斥,“是谁人如此无礼?”   穆悰脸上的无奈更甚了,“为首的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   “是他!”方珈吃了一惊。   “嗯,”穆悰点头,“夫人已知,刚才二公子已前去,不知能否劝走这位九公子。”   方珈叹了口气,“只怕是难。”   孔昭看着两人为难的脸色,不由对这位“九公子”生出好奇之心,“九公子是什么人?”   方珈、穆悰互相看一眼,然后面上皆浮起淡笑,一半无奈,一半叹息。   “说起这位九公子,在这帝都里,那名声可谓与驸马不相上下。”穆悰道,“帝都的众王孙公子中,若说驸马是最优秀的一个,那这九公子便是最差劲的一个。”   “啊?”孔昭瞪目,“他怎么个差劲法?”   “简而言之,就是纨绔子弟一个。”方珈言简意赅,面上的神情显然是不愿意多说。   “纨绔子弟?”孔昭听说过这个词,但对怎么样才是“纨绔子弟”,却是懵懂得很。   见孔昭似乎不大明白,穆悰补充道:“当年这位九公子是被召进宫当皇子们的伴读的,这本是天大的荣耀,可这九公子呀……”他摇着脑袋不住叹气,“别人读书他睡觉,别人写字他捣乱,太傅要罚他,他反抢了鞭子挥舞着抽打起来,把那笔墨纸砚书本弄得满堂飞,砚台砸了太傅,墨汁洒了众人一身。还领着一群皇子上树捉鸟、下池捕鱼,偷了琅阁的书,来烧火烤鱼烤鸟吃,小小年纪便和宫里的宫女们眉眼来眉眼去,还和数位小公主红叶相赠,私定终身……总之,把个皇宫弄得乌烟瘴气。太傅们告状告到陛下面前,偏陛下只是一笑置之,竟不予理会,最后还是皇后娘娘下旨叫敬熙伯夫人领了他出去,再不许他入宫,皇宫里这才恢复了平静。”   “啊……”孔昭听了,却是很佩服,“这人可真胆大!”   “唉!”穆悰又是叹一口气,“说起来当年我也是见过这位九公子的,生得眉清目秀,一脸的聪明样儿,本以为将来不凡,谁知他呀,却是越大越不像话。他年纪与驸马相当,驸马已名震边城武勋赫赫,而他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开蒙之篇《玉言仁世》都背不齐,提起弓马,他便道腰酸背痛。可你若是问起这帝都的花楼有多少,名妓有哪些,他却是如数家珍,一一道来。不但如此,他还十分好赌,曾经一夜赢万金,然后全买了脂粉珠饰,送给了花楼里的姑娘们,要不,便是顺手散给了叫花子,也曾输得全身光溜溜的,被扔在大街上,气得敬熙伯不许他进门……总之,这九公子呀……”他叹息地摇着头,“也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料。”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7)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孔昭念一遍,“他外边有什么好?”   方珈笑着拍拍孔昭脑袋,“长了个好壳子罢了。”   孔昭咕哝一声,“哦。”   “或许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车中忽然响起倾泠清淡的声音。   呃?方珈、穆悰、孔昭闻言,不由齐齐看向她,倾泠却只是端起一旁矮几上的茶杯静静品茶,不再言语。   过了会儿,依然未见有动静,穆悰不由急道:“奴才再去看看情形。”   长街之上,围着的人群正欣赏着帝都的两位贵介公子。   一个风清月秀,一个*倜傥。   一个笑得一脸的无奈,一个则一脸的无赖嬉笑。   “意遥,你这嫂嫂你自是见过了,跟我说说她到底长何模样儿?”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燕云孙笑嘻嘻地问秋意遥。   “云孙,你要见公主,等哥哥回来后再来拜访便是,怎做出今日这等事来”秋意遥看着眼前这自小就熟识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因冬日的风太凉,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意遥,我可等得太久,也忍得太久了。”燕云孙扬着手中的马鞭,“你要知道,宸华公主的美名可是传说了很多年了,以前未出阁,安豫王府咱也不能硬闯,所以忍着。只想着等她嫁给了意亭,我就可以来拜会这位嫂子,一睹佳容。谁知意亭一去墨州数月不归,害我一直不得见。而前几天,御台府、太音府的那两个女人竟像两只老母鸡似的,到处咯咯咯地炫耀着她们见到了谁也见不到的宸华公主,把公主的美呀,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勾得我这心呀,直痒痒地难受。今日我本是要出城骑马去的,谁知一出门,便听得公主出行。”   他把手中马鞭舞得跟团花似的,双眼却瞟向了车门紧闭的玉辇,“意遥,你是知道我的,平生只两好,一是美人,二是赌。此刻绝代佳人在眼前,若不让我一见,那不等于要我的命么。”他左手一抬,钩住秋意遥的肩膀,一副兄弟亲热的模样儿,“好兄弟,你今日就让我见见公主吧,不然我可真要死了。”   “云孙,”秋意遥抬手,两指拎起肩膀上的那只手,浅笑吟吟地看着燕云孙,“今日你且骑你的马去,等哥哥回来,你爱怎么样闹,都有他陪着你闹,别耽搁了我的行程。”   “痛!痛!快放手!”燕云孙急忙把手收了回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着秋意遥,明明一双端正晶亮的眼睛,偏给他似假还真含怒带嗔地瞪出了一抹*怨情来,“意遥,亏得我们当年吃过同一碗饭,睡过同一张榻,穿过同一件衣裳,如今你怎如此无情地待我?想我们兄弟一场,十数年的情分,你怎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似乎有无限的委屈与失望。   秋意遥看他那模样儿,哭笑不得,摇头道:“你倒是好意思说,你要我细数那同饭同衣的缘由?”   “哎呀,那些就说来话长了,改日哥哥我在月香楼摆桌酒席,咱们再好好叙旧。”燕云孙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脸庞,很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   当年那“同饭”、“同衣”的后果暂不说了,只那“同榻”足以让他刻骨铭心。当年*岁的他们在同一张榻上午睡,睡到一半时,他梦中不小心把秋意遥给踢下了榻,偏这呆小子也不知爬起来,竟然就在地上睡了,结果着了凉,回去便病了。第二天,秋意亭这死小子便一阵狂风似的杀进敬熙伯府,把他一顿好揍,害他大半个月不敢出门见人,偏他爹还对那凶手说揍得好,还要留人家吃饭。真是没天理! 玖 倾国初出惊帝都(8) “云孙,你让路!”秋意遥淡淡地道,可语气不带丝毫玩笑,“这是宸华公主的车驾,不是月香楼的花车。”   “哦?”燕云孙低眸看了看手中的鞭子,转了转,“意遥,你愈是不让我见,我就愈想见。”   秋意遥拧眉,“云孙,哥哥回来后,你一样可以见。”   燕云孙摇头,“意遥,你不知道人的好奇心给挑起来了后不马上满足,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么。我们家那位仗着有几分姿色,自以为天下第一的四嫂,曾三番四次地去你们家求见,结果呢,至今连公主的一片衣角都没见到。”他笑吟吟地看一眼秋意遥,目光落在玉辇之上,着意扬声道,“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啦,若见不到公主,我们就在这街上住下了。公主若肯出来让我们看一眼,我们自会散去。”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兄弟们说是不是?”   “是!”他身后一干朋友自是响应,那都是帝都里*出了名的王孙公子哥儿,仗着朝中有人,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拦公主玉辇,在他们看来,非但不是罪,反是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   “是!请公主出来一见!”眼见着这些王孙公子如此做派,围着的百姓胆子也大起来,跟着高声附和。   “请公主一见!”一时长街上嚷叫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大有公主不出来便绝不罢休之意。   穆悰一看这阵势,便知要坏事了,忙回了玉辇,将情形告知公主。   “这些人太放肆了!”方珈柳眉倒竖,“公主,不如传唤城内督,令他带兵将之驱赶?”   倾泠摇头,放下手中书,望向穆悰,“他们一定要见我?”   “看情形是,”穆悰答,“唉,都怪九公子起的头!”   “公主千金之躯岂能想见就见!”方珈却是动怒了,“内邸臣,你去唤钱统领,令他将这一干乱民赶走。”   “慢。”倾泠却起身,“此不过是小事,怎能对百姓动武?他们既然想见我,那见就是了。”   “这……这怎么可以?!”方珈大吃一惊,按她对公主的了解,其必不乐意见这些人的,而且……“公主怎可受这等人的威胁!”   倾泠只淡淡一句 “方令伊想得太严重了”,便移步出辇。   孔昭忙取过一旁的帽子追上,“公主,戴上帽子。”   倾泠摇头,“算了。”   长街上,百姓们正嚷嚷着“公主出来一见”。秋意遥敛着眉头看着燕云孙,恼不得,笑不得。燕云孙则嬉皮笑脸,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儿。   “嘎吱”一声,玉辇忽然打开,然后一道白色身影步出。   霎时,长街静然,所有人皆止声息气,目光都落向玉辇之上悄然而现的人。   未见公主之前,人人想象着公主该是容颜娇艳,气韵高贵,衣饰华美……总之是明媚富丽烂耀,那才符合尊贵到极致的皇家气派。可这一见,玉辇之上的人,无一丝华饰,无一份奢丽,素衣淡如雪,容颜秀胜月,似亭亭玉树琼花,风姿清绝,气韵天成,衣袂飘扬间,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飞去。   那是天边遗世独立的仙子,而非人间帝王家的公主。   那一刻,长街虽有千万人,却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人人屏息*,目呆神迷,魂魄痴醉。   “我的娘呀,见了她,这叫我以后可怎么娶老婆啊!”许久后,燕云孙看着玉辇上的人喃喃着。本是极轻的声音,却因此刻的安静而显得格外地响亮。也因这一语,唤得一些人缓缓回过神来,然后轻轻缓缓地吸一口气,生怕大了,惊走了玉辇上的仙子,却再也不敢抬头盯视,无不是悄悄垂首,全心全意地深深一拜。   “你已见着我,可以让路了吗?”倾泠淡淡地问道,目光看着立于街中的华衣男子,眉目疏朗,气宇轩昂,只看外貌,确是“金玉其外”。   “啊……当……当然……”口齿伶俐的九公子此刻犯起了口吃,一边移步往旁边走去。可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因不舍,明明短短几步,可他走来却是手不知如何放,脚不知如何迈,中途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在当场,只是这时无人注意他的失态。   等燕云孙走开了,他身后的那一干人依然呆呆站着,目光痴迷地看着倾泠。   倾泠侧首看一眼身旁的穆悰,穆悰会意,扬声道:“起程!”   “是!”众侍卫齐声答应,那响亮的富有气势的声音顿时惊醒痴迷的众人。   “云孙,你这马鞭便借我用吧。”秋意遥笑看燕云孙一眼。一旁早得吩咐的秋嘉牵过骏马。他接过缰绳,轻轻一跃,便落于马背上。   嗯?燕云孙一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马鞭上,才发现那是自己的鞭子,可什么时候掉的,竟然不知道,于是*遍帝都的九公子噌地一下,满脸通红。   倾泠见了,不由得轻轻一笑。   那一刻,燕云孙正抬眸往她看去,那一笑便正好落入眸中,霎时心头狠狠地震了一下,然后九公子的耳中便只有鼓鸣似的心跳声,眼中只那一朵似白昙悄绽的微笑。   车轮滚动,马蹄踢踏,车队再次缓缓前行。倾泠立于辇前,目光遥落前方,似一尊完美的雪玉雕像,只衣袂在风中飘动。长街上的百姓们自动让道,只是当玉辇驶过时,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跑,目光不移辇前那道身影。   清如瑶池白莲,美如云端天女,遥不可及,却不能抑制心中的倾慕。   宸华公主再一次引得帝都城内万人空巷,后来有人做诗一首,千百年后依然有人传唱着:   皇家宸华主,玉辇过长街。   避寒白昙上,惊动帝城人。参照李白《洛阳陌》,原诗: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而倾泠的目光,此刻注视着最前面的那一骑,看他时而掩袖轻咳,看他时而扬鞭纵马,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拾 琴箫一曲风雪临(1) 那一刻,长街虽有千万人,却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人人屏息*,目呆神迷、魂魂痴醉。   白昙山坐落于帝都城外,约十多里之距。虽不及天支山人文悠久,引得诸多*人物登览,亦不及天璧山之险峻挺峭,令人望而生畏,更不及苍茫山天下第一高的王者气势,但在皇朝却同样是声名远扬的,特别是在帝都,入白昙山的,上至王公贵族,下有平民百姓,年年日日未曾止过。   远望白昙山,主峰最高,挺拔若玉璧,周围小峰环绕,如群星拥月,碧树青草铺盖峰峦,显得清秀多姿。山中有白昙寺,寺中多佛法精深的高僧,每年入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又因山中有数处温泉,使得此山气候宜人,冬日里多有权贵来此避寒闲住。因来往香客多了,白昙寺便在山中各处温泉附近另建有别院,以供香客、贵人们居住。   巳时四刻,侯府车队抵达白昙山下。寺中早已得到消息,山下早早有僧人候着。   倾泠步出玉辇,迎面一阵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新,令她不由精神一爽,舒服得微微眯眸。   “这就是山呀!好高呀!”听得孔昭兴奋的呢喃声,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山,这一路上让她惊奇的东西实在不少。   倾泠抬首,头顶之上,碧空如洗,游云如絮,前方一座高山盘踞,绵延起伏数里之远,冬日里依然是峰峦如黛,郁郁葱葱。   “此山名白昙山,乃是因山中长一种千日白昙花而得名的。”知公主是第一次来,穆悰在一边解说道,“此昙花每千日开花一刻,花开之时,千瓣万蕊一时绽放,华光异香,白玉无瑕,乃是稀世奇珍。两百年前有高僧仁诲于此建寺,传授佛法教化万民,至今时今日,白昙山、白昙寺已化为一体,是佛门圣地,备受推崇。”   倾泠闻言,不禁悠然神往,“千日才开花一刻的千日昙……不知它上次开花是什么时候?”   “这须得问问白昙寺的僧人了。”穆悰答道,“千日昙极难种养,而今世间仅白昙寺中有两株。等到安顿好了,公主不如选个日子去白昙寺看看,既可进香礼佛,亦可观千日昙的真貌。”   “嗯,”倾泠颔首,“既已出来了,内邸臣你便安排吧。”   穆悰应声“是”。   而一旁,孔昭拖着方珈嘀咕着,“这就是和尚吗?真的是光头呢?可他们的头上为什么都有那么多圆圆的疤?咦……他们为什么看到了公主就马上闭上双眼?哼!嫌弃我们公主吗?敢这样对我们公主,这可大不敬!”   “孔昭,”方珈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别嘀嘀咕咕的,快去侍候公主下辇,这上山还得一两个时辰呢。”   “方令伊,你为什么老喜欢敲我的头呢?”孔昭摸着脑袋。   “那我下次改揪你耳朵吧。”方珈笑吟吟地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一转身扶着倾泠下辇,一边嘀咕道:“公主,以前在集雪园的时候从没人打我,可自从到了侯府,方令伊老是训我。”   倾泠闻言,瞅她一眼,道:“我若真罚了方令伊,那时你又该哭了。”   呃?孔昭眨眼,待明白过来后,撇嘴道:“才不会。”   侯府一行人下了车马,换乘肩辇,跟着寺中僧人慢慢爬山,午时近末,方到了山腰处一座别院。这是寺中为侯府一行准备的,一府的人下辇,用膳,安顿,又是好一通忙活,这一日便这样过去了。   第二日,只是在别院四处随意走走看看,稍解前日的劳顿。 拾 琴箫一曲风雪临(2) 第三日,顾氏领着一府的女眷去白昙寺进香,寺中住持白惠大师亲迎。   白昙寺坐落于白昙山的主峰,离峰顶不过十数丈距离,足踏青山,头顶碧空,远可望威荣的帝都城及辽阔的祈云平原,近可揽朗日浮云,看层峰叠嶂。寺依山而建,殿宇楼阁错落有致,怪石松柏点缀其中,仿佛寺在山中,山在寺中,一派天然。   倾泠第一次入山,第一次见寺,第一次拜佛,虽说面上仍是淡然如常,但神情间的喜悦却是显见的。顾氏见她欢喜,心下自也欢喜,于是伴她在寺中四处游赏,又有住持白惠大师在一旁解说指点,这一日过得极是愉悦。午膳用的是寺中的斋饭,清淡可口,甚合她的心意。又闻峰顶日出极其壮丽,便萌出观赏之意。见寺中干净雅致,梵音如唱,很令人心静神安,比之别院更让她喜欢,于是便有了留意。   白昙寺中也有女子住的禅院,闻公主要留,自是十分欢迎。而顾氏见她欢喜,哪有不乐意的,巴不得她能在此多住些日子,于是孔昭、方珈、穆悰便领着数名侍从及二十名侍卫留下,伴她住在寺中。顾氏自领着其余女眷回了别院。   那日,是倾泠近段日子来睡得最为安恬的一晚。   因要看日出,寅时便起了身,梳洗后用过早膳,寅时四刻便出发了,孔昭临出门前想了想,把琴带上。离峰顶不过十数丈距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方珈、穆悰在峰顶挂好灯,然后铺上垫子,让倾泠坐下,又将手炉给她笼上,再将斗篷披上,然后吹熄了灯,身后侍卫们如扇形环护。   天光暗淡,只看得前边影影绰绰的山峰,可过得一刻后,隐隐的一丝红光从天边显现,然后山峰间慢慢地便有绯色一点一点显露,渐多渐浓,晕红的淡光也渐渐驱散了天地的阴暗。随着时光的流动,那一点绯色慢慢化为半璧红玉,自峰峦间缓缓升起,越升越高,绯红的光芒越来越浓……终于,一轮红日从峰间跃上高空,霞光穿透云层,辉射千里。但见天际一片绯红,朝霞万丈,云彩绮艳,明丽的日辉洒下,如一层薄薄的绯纱,缓缓地落向天地万物,给青山绿水花草树木镀上淡淡的华妆。   天地这一刻无与伦比地明亮壮丽,令倾泠*无比。眼前景况她只从书中见过,可到此刻亲眼目睹,才知文字不足以表述其万分之一的美。   此情此景,画图难展。   “江山多骄,方不负英雄折腰。”倾泠赞叹。   她起身走近峰前,九天之上,旭日高悬,云霞胜火,脚下沟壑纵横,山谷如带,青松碧树绵延起伏,极目眺望,有城郭河流,还有无垠的疆域……这一切,似伸手可及,又仿若远在万里。   “奴才曾听人说,世间最壮丽的是日出,最壮观的是海潮。”穆悰在旁说道。   倾泠微微仰首,眺望红日及远空,良久,才轻轻道:“外间果然百媚千妍,壮丽无比。”   “好漂亮呀!”一旁的孔昭望着眼前的壮丽景色,不由得痴迷惊叹,“公主,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日出啊!”   “怪道有人会特意登山观日,果然非同一般。”方珈也赞道。   “却不知苍茫山上看到的日出又会是什么样的。”倾泠忽然道。在那天下第一高的山顶之上看日出,又会是怎样的壮丽?是否可伸手摘日?可随手掬风?   正当诸人为日出的壮美而感叹时,忽然有箫音传来,如一缕清风拂过这煌煌朝色,顿令那云霞收敛了几分艳光,又如一串冷露从天而降,洒落这静谧的清晨,泠泠惊破一山的沉寂。 拾 琴箫一曲风雪临(3) 峰顶诸人一惊,移目环视,却只见松柏峰峦,不见人影。而那清幽的箫音未曾停歇,仿似天边落下,又似峰底飘来,幽幽不绝。   倾泠心中一动,回身取过古琴,席地而坐,琴置膝上,五指轻拨,琴音顿起。   当琴音自峰顶飘下,箫音忽止,似为琴音所惊。可倾泠不为所动,琴音若行云流水般自她指尖滑落,轻扬飘荡于峰峦危崖间。箫音似为这美妙的琴音所感,又再行吹起。   霎时,悠远空旷的天地间只这一琴一箫,琴音清如玉碎冰盘,箫音轻如风行水上,琴箫合处如花开露坠,如月出云随……不知是箫音引着琴音,还是琴音引着箫音,只闻琴箫相伴,融洽得浑然一体,契合得妙到毫巅。这一日清晨,整个白昙山都沉醉于琴箫之中,人为之痴,水为之凝,风为之停,日为之倾。   当是仙乐,当是天音。   一曲终了,四野无声,天地静然。   许久后,峰顶的诸人才幽幽回过神来。   “公主弹得好琴!”方珈赞叹。她熟知音律,宫中自也是常闻国手之音,可今日一曲却是此生未闻,“却不知那吹箫的又是何等人物。”竟然吹得如此美妙,可与公主配合得如此默契。   “有这等技艺的绝非常人,听闻白昙寺中僧人多有才艺,这吹箫的许是寺中哪位高僧。”穆悰道。   倾泠却如若未闻,垂首敛目,手依然停在弦上,若是细看,会发现她指尖微微战栗。   日出已看过,方珈正待要提议回寺,忽然倾泠指尖一划,顿时清音再起,却是她从未在人前弹过的那曲《倾泠月》。于是,白昙山再次沉浸于优美动听的天籁之音,方珈自也忘了要说的话。   只是这一次,只有琴音飘荡于山间,惊落那枝叶间的霜露,唤醒那沉眠的万物,一遍已过,再一遍奏起,山峦沉醉,万灵俱静,箫音却不曾吹起,未有相和。而琴音,似无遏止的意思,一次又一次地,令天地万物沉醉其中。   那一刻,只有朝日窥得山腰的一处危崖边,有一人倚松而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玉箫,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几次欲举,却终只是无力垂下。微微仰首,旭辉自松叶间洒落,照一张平静苍白的脸,一双似容纳了世间所有悲楚的眸。   那优美如仙乐的琴曲一遍一遍飘扬在耳边,他静静地听着,心中默默地相合,目光穿过松叶,空空地落向天际。朝阳绚丽,云霞绮艳,可隔着松叶相看,便一切都是支离破碎,便是拼尽所有,也无法求一个圆满。   终于……   当朝霞淡去,那天曲清音亦止。   他无力地闭了目,天地刹那间倾覆。   “公子。”忽然,远远的有唤声传来。   他睁开双眼,看了看手中的玉箫,抬手眷恋地轻轻抚过,然后弯腰,将玉箫缓缓插入泥地中,看着玉箫一点一点没入泥土中,他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微笑。当玉箫完全没入泥地,只露一圈箫管,他抓一把土撒下,那一点箫管便也掩埋了。他起身,最后看一眼那黄土,转身,林间秋嘉已急急奔来。   “公子,晨间风冷,夫人担心你又受寒,着急唤你回去呢。”   “嗯,回去了。”秋意遥抬步往回走。   “咦,公子你的箫呢?”秋嘉道。他记得早上公子出来时有带一管箫的。   “箫留在府中没带来,你忘了。”秋意遥淡淡地道。   “呃?”秋嘉有些发愣。他整理行装时,记得是有带箫出来的啊,可看公子的模样……难道真的记错了?   峰顶之上,倾泠抱琴起身,矗立峰边,看着脚下深渊,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他没有和呢。” 拾 琴箫一曲风雪临(4) 方珈听得,道:“这刻正是早课时辰,那位高僧定是不得空,回头去寺中询问一下,下回再让他为公主和曲就是。”   倾泠未答,只是抬眸望向前方,穿过那青峰原野,遥遥地落向虚空。   那日,观完日出回寺,穆悰要去打听今日谁人吹箫,倾泠却阻止了,倒是另吩咐孔昭去山腰别院问问夫人,府中可有带了箫来的人,若带了,便借一管,她想吹。   孔昭领命去了。   因公主向来行事随性,方珈、穆悰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陪着她继续游赏白昙寺,自然也见到了那两株千日昙。只是此刻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与其他花树并无两样。据照料昙花的僧人说,离再次开花还有半年之久,众人闻言失望,倾泠只略略一叹,便作罢。   后来孔昭回来,道夫人闻公主想吹箫,忙命秋仪去找二公子问问,府中只有二公子会吹箫,只是秋嘉来回,“此次出门未曾带箫。”夫人问公主,明日行否,她着人回帝都去取来。   倾泠闻言,摇摇头,对方珈道:“此也只是一时之兴,兴头过去,便也罢了。方令伊着人去和夫人说声,无须麻烦。”   “好。”方珈应道。   夜里,所有人都歇下后,倾泠房中却依然透着灯光。昏黄的烛火下,她独对古琴,静静地看着琴身上的那八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指尖抚过四字,耳边似又响起了日出之下的那一缕箫音。自她知晓高山流水的故事以来,总觉得那样的知己只存于传说中,千百年来再无第二。可晨间琴箫的契合,那一刻心魂的震撼与欣慰,那一刻神魂相交的喜悦……才知,知音常在,只是缘浅相误。   《倾泠月》是她的心音,她以琴表心,她以音相邀,可吹箫的人却沉默婉拒。   指尖一拨,琴弦发出“铮”的清吟,在这静夜里,显得分外地孤寂,余音袅袅,似不甘如此,却终只在一片静寂中缓缓而逝。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   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蓦然,她想起当年白绢上看得的话,恍然间,她隐隐懂得了留下此语之人的心情,亦明白了他为何会在琴上留下“高山流水,永以为记”八个字。   缘浅,不得情深相守。   知音,得以永存长芳。   当年,那人留下此语之时,又该是何等的无奈与怅然?   红烛滴泪,夜风呜咽,寒鸟哀啼。   一夜便如此过去了。   晨间早膳时,方珈、穆悰请示可要回别院去。   倾泠道:“寺中环境清幽,日对慈佛,耳闻梵唱,最是宁神静心,比之他处更称我心。”言下之意便是要继续留在寺中。   方珈、穆悰见寺中环境确如她所言,倒并未再劝,便安心陪她在此。   十二月十四日。   早上时,天空中忽然疏疏落落地洒下些盐粒似的雪子,落了半个时辰又止了,在地上铺下一层浅浅的白霜。到午时却又飘起了雪花,柳絮似的从半空扬扬洒洒飞落,似天女散花般奇美。一个时辰后,白昙山已换新裳,粉妆玉琢似的洁白晶莹。   方珈、穆悰见天气突变,担心夜里更冷,便领着几名侍从下山,打算去别院再取些冬衣、棉被上来,以备御寒用。两人到了别院,与顾氏喝茶闲话了会儿,方去南厢小院里将余下的行装全部整理打包了,准备一起搬上白昙寺去。因看公主的意思,这白昙寺还有些日子留。弄妥当了,回了正厅,正准备辞别顾氏,却见孔昭满脸惊惶地冲进了别院,一见两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公主……公主不见了!方令伊,公主不见了!我找不到公主了!” 拾 琴箫一曲风雪临(5) “什么?!”方珈、穆悰、顾氏闻言,皆是一惊。   “什么……什么公主不见了?”方珈扶住啼哭的孔昭,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你别哭,先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公主不见了?”   “你们……你们走后,公主说要去赏雪,我便陪公主去。公主不喜欢人多,所以只有一名侍卫跟着。后来看了会儿雪景,公主说想弹琴,于是我便回寺里去取琴。可等我取了琴再去时,就不见了公主,侍卫也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我又回寺里找,也没找到,我……我找不到公主了……”孔昭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大哭起来,“方令伊,我找不到公主了,我不知道公主去哪儿了……呜呜呜……”   三人听完,只觉当头一个惊雷炸响,脑子里顿时轰轰的,乱成一团。   公主不见了?   公主为什么不见了?   公主怎么会不见了?   是有人……掳走了公主?   为什么要掳走公主?   是公主自己跑丢了?   公主怎么跑丢了?   ……   无数的疑问从脑中闪过,可没一个抓得住,想得明。   “秋仪,快,快去唤二公子过来。”顾氏慌乱中只想到一人。   “是。”秋仪赶忙去了。   厅中,顾氏、方珈、穆悰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慌色,只有孔昭依然嘤嘤哭着。   公主难道真的不见了?若公主真的不见了……   三人只要稍作此想,一颗心便幽幽下坠,再不敢深思。   “不行,我……我得去找公主。”方珈一边说着,一边抬步,便要往外跑。   “方令伊,”顾氏赶忙唤住她,“你要去哪儿找公主?”   “去……去……”方珈说不出,“可是,就算是翻遍整个白昙山,也得把公主找回来!否则,公主若有什么闪失,就不只是……”她看着顾氏,脸色一片惨白,“不只你我,而是侯府……甚至是整个白昙山上下……”她没有说完,可三人谁不清楚,不只是陛下,还有安豫王府,雷霆震怒之下,无人可幸免!更何况,那样的公主,谁忍心她出事!   顾氏也是心口一紧,一边慌着,一边自语道:“是要赶快去找,不知道在哪儿,那就只好搜山了,搜山可不只能一两个人去……”说着她吩咐身旁的侍女,“去,去叫总管马上把别院里的人都召集到中院来,快去!”   “是。”侍女赶忙去了。   而那边,穆悰则是力持镇定,抓过慌得只会哭的孔昭,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一点儿头绪,“孔昭,你别急着哭,先说说情形。你和公主在哪儿赏雪?你取琴大概去了多久?取了琴回去时,那里可留有什么线索没?”   “什么什么线索?”孔昭睁着红红的一双眼,愣愣地反问,“我陪公主去了东亭岩赏雪,公主说那里视野最好,我去取琴,大约也就是两刻钟的样子便回了。我回到东亭岩时,那里便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我使劲叫公主,公主也没应我。”   “后来呢?”方珈紧跟着问一句。   “后来……我一见公主不见了,自然着急,所以我就去找公主,可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公主的影儿。”孔昭说着说着,又止不住哭起来,“方令伊,公主她去哪儿了?她会不会有事?”   “你先别慌。”方珈安慰着她,其实自己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只不过在宫中生活了二十余年,经历的事多,因此还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穆悰亦同样是二十余载的宫中生涯,经过了最初的震惊慌乱,此刻已稍复冷静,继续询问孔昭:“你可在东亭岩发现什么没?比如地上的脚印?或者地上掉什么东西?又或者……地上可有血迹?”问到最后,他心弦绷得紧紧的,几乎是不敢问出口。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拾 琴箫一曲风雪临(6) 孔昭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样……”顾氏忽然道,“会不会公主只是去别处看景了?而不是你所说的‘不见了’,也许过会儿就回来了。”   孔昭又使劲地摇头,“才不是!我找不到公主,我怕公主出事,所以我还叫白昙寺的人帮忙找,把整个白昙寺上下都翻遍了,可也没找着,所以我才来找方令伊。方令伊,你一定要把公主找回来!”   “你说,你叫白昙寺的人也帮忙找?”门口蓦然传来问话,却是秋意遥赶到了。想来秋仪已将事情告诉他了,他神色一片凝重, “这么说,白昙寺的人都知道公主不见了?”   孔昭点点头,啜泣一声,道:“我找不到,当然要人帮忙找。”   秋意遥眉心顿时锁起来。   顾氏见他神色格外凝重,不由问道:“有何不妥吗?”   秋意遥轻轻摇头,问着孔昭:“除白昙寺僧人及此刻厅中的人,还有谁知道公主不见了?”   孔昭懵懂地摇着头,她怎能知道?   方珈答道:“此刻别院中差不多也都知晓了。”以孔昭一路哭着来的情形看,谁人不惊?   秋意遥叹息一声。   “遥儿,此事你如何看?”顾氏一见他到来,心中便如有了主心骨,神色也镇静了些,当下将孔昭的话简明扼要地向他说了一遍。   秋意遥一边听着一边思索,公主失踪一事太过蹊跷,何人所为?原因为何?   顾氏一边说完,亦自刚才突兀的惊慌中,找回了侯府当家主母该有的冷静,转过头,对方珈、穆悰道:“两位,公主不见,此事非同小可,当前最紧要的便是找回公主。只是我们并不知公主在何方,只有搜山,而白昙山绵延十几里,需要人手。所以,方令伊就请你去白昙寺,请寺中僧人帮忙继续寻找,一会儿我会命总管领府中之人也去找,再命钱统领率侍卫去找,而穆大人,就烦你速回帝都,再加派人手过来。”说至此,她面现忧色,“这大雪天的,我们须得尽快找到公主,耽搁的时间越久,便越不妙。”   方珈、穆悰一听,连连点头,“我们即刻就去。”两人说完便走。   “慢!”秋意遥蓦然道。   三人不由得全都看向他,穆悰问道:“二公子有何要嘱咐的?”   秋意遥看看院外,雪似乎没有停的迹象,他转头对身旁的秋嘉道,“你去叫秋越、秋石过来,再请钱统领及于副统领过来。”   “是。”秋嘉去了。   “二公子,你是……”方珈、穆悰两人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就找到公主的好,偏这二公子却是不紧不慢的,只令两人更加焦灼。   秋意遥目光看一眼顾氏,再扫一眼方珈、穆悰、孔昭,道:“此刻公主不见,不管是发生意外,还是有奸人图谋不轨,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不可惊动帝都。”   嗯?四人闻言生惑,只是同时心头忽然生出一丝凉意。   “‘公主失踪’与‘公主遇难’,此两者于公主来说,后者更可畏!”秋意遥垂眸道,声音轻轻的,可话中之意却是沉重万分。   顾氏、方珈、穆悰闻言,若惊雷震耳,恍然醒神,待细思其语,果不其然,霎时冷汗淋淋。   “但此刻要瞒,已然不及。”他目光看一眼孔昭。   一直啜泣着的孔昭不知怎的,心中一慌,忘了哭泣。虽然二公子的话她不大明白,可几人的目光却令她知道,刚才她似乎做了错事。   “这……这可如何是好?”顾氏、方珈同时说道。   “既已如此,那首要便是齐众人之力,尽快找到公主。”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拾 琴箫一曲风雪临(7) “好,我们即刻就去。”方珈、穆悰一听,便要行动。   “慢。”秋意遥起身走至窗前,看看屋外的天气,然后回身道,“此刻风雪愈大,山路陡峭,人行其上,可谓寸步难行,山中更有许多沟壑险谷,你们不识地形,胡乱去找,只怕人没找到,反害了自己。”   “我……”方珈、穆悰着急欲语。   秋意遥似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摇手阻止,道:“我们可分四路去寻。从侯府及公主侍臣中挑身壮体健者,由穆大人领着寻南面,钱统领则领众侍卫寻北面,白昙寺的僧人寻西面,我寻东面。秋越、秋石每年都随我来白昙山,对此十分熟悉,便让他们给穆大人、钱统领带路。”   “如此甚好。”穆悰闻言,当即点头,又对方珈道,“方令伊,你去寻人确实不便,不如与孔昭去白昙寺守着,夫人则依旧留守别院,我现在便去点人。”说罢即走。   “穆大人。”秋意遥却又唤住了他。   穆悰回首,“二公子还有何吩咐?”   “带足干粮和水,还有酒及火石。”秋意遥道,微一顿,再道,“挑选的人一定要是可靠之人,此次公主与侍卫失踪十分蹊跷,若有任何不……不妥……都需慎重处理。”   顾氏、方珈、穆悰听得他最后一语,瞬间心颤。他们刚才太过惊乱,几乎都忘了,与公主一起不见的,还有一名侍卫。公主失踪其因暂且不说,只是以公主那等容色,如果……如果有任何不堪……三人几乎不敢想象后果,不由得同时看向了孔昭,然后心中一叹。   秋意遥接着再道:“此事最好严守口风。白昙寺里我会妥善处理,侯府里的人由娘出面,公主随侍,则有赖方令伊与内邸臣。”   “嗯。”三人皆点头。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秋嘉领着钱统领、于副统领、秋越、秋石到了。   简略说了情况,嘱咐了各人注意事项,又约好找到时以白昙寺钟声六响为记,秋意遥最后道:“于副统领,烦你以别院失窃为由,即刻领一队侍卫下山,封锁山下出口,不放一人出入。”   “是。”于副统领当即领命去了。   “我们即刻准备出发。”钱统领、穆悰都去了。   秋意遥亦抬步。   “遥儿。”顾氏却唤住他,“你难道一个人去?”   秋意遥回头,“娘,以孩儿的轻功,没人跟得上,若带了人,反拖延了时间,此刻当是越快找到越好。”   顾氏知他所言有理,忙对一旁的秋嘉道:“快去给公子拿件厚裘。”   秋嘉点头,赶紧去了。   顾氏拉住秋意遥的手,眼中有着深深的担忧,“下大雪了,天越发冷,你的身子……娘怕你受不住,若是寒疾犯了……”说着由不得心口一寒,便是说不下去。若是可以,她真不愿体弱多病的他在这等风雪天出门。   “娘,你莫担心。我习了武,又有内力护体,没那么羸弱的。”秋意遥安抚母亲,“况且,此刻公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顾氏抑住心中忧切,点点头。   不一刻,秋嘉将东西都取来了,顾氏亲自为秋意遥穿上狐裘,披上斗篷。   “娘,我去了。”秋意遥将包裹一提,便往外去。步出门口时,见长廊那边戚氏、吕氏领着戚以雅、吕以南转来了,想来亦是被别院里的动静惊动了。他淡淡看了一眼,便往中院去了。   “别院里这般大的动静,姐姐可知是发生了何事?”吕氏边走边问着戚氏。   戚氏悄声道:“听说是公主不见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去问问夫人。”吕氏道。   身后戚以雅、吕以南对视一眼。   “哼,就她多怪。”吕以南嗤一声,“大雪天里闹失踪,让大伙儿全去找她,当好玩儿呢!”   “妹妹。”戚以雅略带劝诫地唤一声。   吕以南一撇嘴角,不说了。   “唉,希望没事就好。”戚以雅轻轻叹道。   “就你心软。”吕以南哼一声。   戚以雅不语,跟着戚氏、吕氏入了厅堂,厅中,顾氏正一脸忧心。   秋意遥出了别院,外边的积雪已落了厚厚一层。他施展轻功,飞纵而过,不过半刻工夫便到了白昙寺。   住持禅房外,他轻轻叩门,听得里头一声“进来”,才轻轻推门入内。   禅房内,白惠大师正在打坐。见他进来,抬首看他一眼,然后静静地道:“你的心乱了。”   秋意遥一怔,默然不语。自己的心境如何,自己最清楚,只是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是心不由身,身不由己。   “老衲知你来的原因,你放心去吧。”白惠大师闭上双眼。   “多谢大师。”秋意遥合掌一礼,转身退出。   “意遥,”启门时,身后传来白惠大师苍老的声音。“老衲只一言嘱你,莫忘你师父的诫言。”   秋意遥一顿,然后抬步离去。   出了白昙寺,他直往东亭岩而去,到了东亭岩,见那里有一孤亭,四周只有皑皑白雪,再无他物。此刻身畔无人,心中的焦灼、忧切便无须再掩,自眉梢眼角点点渗露,静静地察看一圈,却无任何线索。   刚才趁着召集人手时,清点了此次随行侍从,除那名侍卫外,其余都在,白昙寺里亦未少人。那么公主不见便有三种情况:一是公主随性想到了去哪儿赏雪景,结果迷路了;二是那名侍卫掳走了公主;三是有外人上山掳走了公主。只是,以公主的理性,第一种实不可能,而第二、三种……为何要掳人?有何目的?   也许只有找到才得知晓。   他抑住心头纷杂的思绪,足尖一点,便往东掠去。   风愈狂,雪愈大,白昙山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夜。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拾壹 风雪欲寒天作怜(1) 刹时,悠远空旷的天地只这一琴一箫,琴音清如玉碎冰盘,箫音轻如风行水上,琴箫合处如花开露坠,如月出云随……   倾泠是被噼啪的声音吵醒的。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一片凹凸的石壁。她眨了眨眼,有那么一刻恍然,为何她会看到这样的石壁?然后又一声噼啪传来。她循声望去,便见一堆柴火,那噼啪声乃是柴火燃烧发出的声响。她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斗篷滑下,环视一圈,周围无比陌生,皆是灰色的光秃秃的石壁,看情形似乎是一个石洞。   她怎么会在这里?   正思索间,忽有脚步声传来,便见一名身着侍卫服的男子走来了。霎时,倾泠想起来了。她与孔昭去赏雪,后来她想弹琴,孔昭回去取琴,只留这名侍卫在旁。孔昭走后不久,她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接着便失去了知觉,醒来便在此。如此看来,定是这名侍卫以江湖上说的“迷香”迷晕了她,然后,将她带到了这里。   这般想着时,她静静地打量着对面的侍卫。不过二十余岁年纪,身量很高,方脸高额,五官端正,左眉中藏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便令那张脸看着有一股憨态,看模样,倒不似奸邪之辈。只是这人为何带她来这儿?   那侍卫手中提着一只剥去皮毛清理干净的野兔,不想一进来便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霎时心头一跳,然后整个人便呆在了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倾泠站起身来,除了头有些昏沉外,周身并无不妥,便略略安了心。   侍卫见她一动,回过了神,“公……公主……主……你……你醒了……”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倾泠眉心一凝,看着他,等他如何解释。   可那侍卫却不懂她的心思,依旧是结结巴巴地道:“你……你饿……饿了吧?我……我打了野……野兔……”说着一边把手中的野兔往前一提,可看着手中剥去皮毛还滴着血的兔子,忽然觉得这是对公主的亵渎,不由得手一缩,把兔子藏在了身后。“你……你……别看……我……我马上烤好。”说着他便走到了火堆旁,把兔子用一根树枝叉着,放在火上烤。别看他说话结巴,可他烤兔子的动作倒是很利索,上下左右翻烤着,十分灵活。   “你是何人?本宫为何在此?”见他没有解释,倾泠出声询问。   那侍卫动作一滞,却只是道:“你……你饿了吧?吃……吃烤兔子。”   倾泠眉一皱,不再理会他,抬步往外走去。这下那侍卫急了,丢下兔子便跳到了她前面,拦住去路,急急道:“你不能走!”这句说得又快又响的,倒是不结巴了。   倾泠停步,看住他,“你是何人?”   “我……我……”侍卫满脸惶色,“我”了半晌只说出了一句,“公主你不能走。”   倾泠眼神一冷,那侍卫本已伸手想去拉她,被她目光一扫,顿时手停在了半途,不敢再近半分。   “本宫为何在此?”   为倾泠气势所慑,侍卫乖乖地答话,“我……我带你来的。”双眼亦紧紧盯住她,好似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见了。   倾泠闻言,双眉一皱,“你为何带本宫来此?你意欲何为?”   “我……”侍卫又吞吞吐吐起来。   “说!”倾泠眼冷声亦冷。   被她眼眸一盯,侍卫只觉心跳得紧,神乱得慌,“有……有人给了我钱,要我让公主在白昙山‘失踪’一两个时辰,然后再被人找到,找到时只我们两个在一处。”   “嗯?”倾泠眼波一动,“是何人要你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拾壹 风雪欲寒天作怜(2) 侍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见倾泠眉头一锁,生怕她不信,又道,“我真不知那人是谁,不过那人知道我爹沉疴已久,且家境窘迫,也知道我是公主的随行侍卫。出行前一日,我收到了一个锦囊,囊中有一百银叶跟一张纸条,纸上写着让我到了白昙山后见机行事,无论以何种法子,只要公主与人同时失踪一两个时辰即可,事成后另有一百银叶作酬报。”   “同时失踪两个时辰……”倾泠呢喃,目光看着面前的侍卫,脑中一道思绪闪过,顿时明白了那人的用心。只是……何人如此歹毒的心计?又是为何要这么做?这般想着时,心头微微生寒。   她沉思间,那侍卫却是痴痴地看着她。眼前的人是尊贵的公主,仙姿天容,高高在上,本是他这等人终一生都不可触及的,可那日玉辇上,她飘然而出,容倾帝都。他只看得一眼,自此晨昏日夜,眼中心中梦里都是她。而此刻,她就在身前,不过一臂之距。想着想着,心中的痴念便就这么脱口而出:“公主,你和我走吧,我一定好好待你,一辈子守着你,一辈子都不让你吃一点儿苦,让你一辈子都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   倾泠闻言,回过神来,微微瞠目,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本来那人只是要我领着公主失踪一会儿,然后便让人找回去的,他甚至都为我想好了‘迷路’的借口。他说公主从不曾出门,定不知外间情形,只要稍作解说,便可骗得信任,到时,我依旧可当我的侍卫,此事一了,他也绝不会再找我。”   侍卫看着她,脚下不由自主地移近一步。   “虽则如此,可我从没想过要听那人的话害你,我本是想着时刻守在你身边保护你,不让坏人有机可乘。我若是救了你,也许你便会记得我。可……可……”侍卫渐语渐痴,“那天,你要去赏雪,就我一人跟着,到了东岩亭,孔昭姑娘又离开,于是那里就我们两个,再没有旁人。”他脚下又移近一步,“那刻,我们那么近,好像整个白昙山上就我们两个,我心中就生出念想来,要是这世上真的只我们两个就好了……那念头一生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了,越是不想,却越是想,满心满脑地想着,若只我们两个在一起……后来……后来我就带走了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拉倾泠,“我……我会对你好,把你当仙女一样……你和我走,好不好?”   倾泠后退两步,避开那双手,看着他,呆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实在没想到,这人敢冒大不韪,偷偷以迷香带走她,竟是这么个理由。而此刻白昙山上必是一团慌乱,孔昭、方珈、穆悰、顾氏等不知要急成什么样。而这人,他难道不知他这一举动闯了多大的祸吗?别说侯府将会如何重罚他,便是回了帝都,铁律面前,必是祸及亲族!   该说他是异想天开,还是疯魔了呢?   张口本欲呵斥,可看着那卑微地祈求地伸着的手,那痴迷地全心全意地凝望她的眼,顿时所有的话语都咽在了喉中。他能当上侍卫,必是百中选一的良才,定有一身优于常人的武艺,定也熟知国法,可他却知法犯法,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令之不顾一切?   这样的胆大妄为,她不会,那个人亦不能!   一时间,竟有些羡慕这人的痴狂。   “你和我走,好不好?”侍卫依旧追问着。   唉!倾泠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移步,闪身,再次往洞外走去。这人其言其行虽不可取,但亦不愿为难他。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拾壹 风雪欲寒天作怜(3) “不行!你不可以走!”一见她走,侍卫瞬即拦在她身前,“你……你……若你要走,我……我就……杀……杀了你。”凶狠的话却因说得断断续续的,毫无一点儿威胁感,只是他的手还是象征性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双眼也瞪起来,似乎是想吓住她。   看着侍卫这样反应,倾泠没有动怒,感慨之下,反而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人,忒天真。   她一边叹息,一边伸过手。   那侍卫见她伸过手来,只道她同意了,一时欣喜若狂,手足无措,愣愣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当倾泠的手触及他时,虽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却如遭电击,通体酥麻,神魂欲飞。   “你两个时辰后可活动,那时你立刻回帝都去,带上你的家人远离帝都,此生都不要再回来。”倾泠淡淡丢下一句即出了山洞。   “……”侍卫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想转身阻拦她,身体却无法动弹。怔呆了半晌,他才醒悟,他是被公主给封住了穴道!   公主会点穴?!   公主怎么会点穴?   公主竟然会武功?!   山洞里,侍卫整个人傻在那儿,半天都不能自惊震中回过神来。等到他想起要告诉公主外面有多危险时,却已是许久之后。   倾泠出得山洞,才发现已是夜晚。雪依旧落着,视野所及,一片灰蒙蒙的,虽有雪光的映射,但什么也看不清。天空黑压压的,不见有星光,而雪地上更不见有脚印,想来早被雪掩盖住了。这等情况下,完全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如何辨别方向。   看着周围茫茫的雪地,倾泠心中叹了口气。这侍卫人虽莽撞,行事亦毫无计划,可这一场大雪却是帮了他。侯府的人便是想来寻她,也没什么线索,现在天又黑了,也不知孔昭急成了什么样儿。   她原地站了会儿,便自然而然地往左而去。便是不知身在何方,至少要先离开这个山洞,然后找个地方歇息。等天亮了,白昙寺的钟声必会响起,那时便可循着钟声回去。   如此一想,她便冒着风雪前行,只是积雪已厚,腿陷进去便难拔出,行路极慢,亦极耗气力。也不知走了多久,慢慢地,只觉得又累又饿又渴又冷又痛,见旁边有一块大石,便靠过去坐下,想歇息一会儿再走,至少要另找个山洞避避雪吧。只是一坐下后,便倦倦地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神思也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慢慢地,困意袭来,眼皮开始睁不开。迷迷糊糊间,她想,干脆睡会儿吧,睡醒了便有力气了,或许醒来后孔昭便找来了……他呢,他总应该找得到她吧……再后来,便陷入了黑甜乡中。   天空中,雪依旧纷纷扬扬的,仿佛是天女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花篮,令花儿密密地绵绵不绝地从天飘落,淹没了树,淹没了石,淹没了山,淹没了大地,亦淹没了那大石旁边坐卧的人。   一夜过去,云光雪照,琉璃璀璨,白昙山这一刻美得优雅圣洁。   可秋意遥心头却如蒙阴雾,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到人,而白昙寺的钟声也没有敲响过,四路人马一天一夜毫无所获。想着已过去这么久,心里便越发焦灼。跃下断崖,想去那边山谷看看,可在半途时,体内真气一滞,人便自半空中摔下,砰地落在雪地里。直庆幸地上是厚厚的松松的积雪,摔不死人,只是一身的筋骨都在作痛,那痛十分熟悉,并不是摔伤了的痛法,而是寒疾发作的征兆!   他忙坐起身,可手足战栗,竟是不听使唤,咬住牙根,忍着钻骨的剧痛,慢慢地一点一点爬起来,终于坐起时,额头上已密密一层冷汗。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让内气重新从丹田聚起,顺着经脉缓缓流动,打通身体每一个滞塞的关卡。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拾壹 风雪欲寒天作怜(4)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他才收气,身体已不似先前那般彻骨地冷,钻骨地痛,只是有隐隐的暗痛传来。看来,这一天一夜的风雪,已带着寒气侵入体内。这番压制也不知能压多久,但愿在找到人前不要再发作。   他起身,抬步前行。此刻最紧要的是找到她,这么久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走得半个时辰,天又阴沉起来,灰蒙蒙的,似乎又要起风雪。他心中不由得更加焦虑,脚下加快。不一会儿,便见山谷前方有一块巨石矗立,厚厚的积雪铺盖,便似一座小小的雪山。随着距离的临近,依稀看到石下有着什么,他心中一颤,不由得便提气飞跃,几个纵步落在了巨石前。只一眼,他便如遭重击,面色苍白如雪。   那巨石一侧,倚坐着一个人,白雪掩盖着,已化成一尊雪像,只眉目依稀是梦中模样。   他摇摇晃晃急急切切地奔到雪人前,颤着手落在雪人的肩上,触手只是白雪,冰冷僵硬,顿时心魂欲裂,几欲发狂。再颤颤地伸出手去探鼻息,指尖上微微的气息顿时让他心口一松,差点儿摔倒在地。   她还活着!   那一刻,他几乎要大喊大叫。   一把抱起雪人,在雪地上飞跃,片刻后,在一处山洞前落下。   此刻赶回白昙山必是来不及了,她已命在旦夕,而且全身冻僵,若不及时救治,她便是挽回性命,也必将一生受寒疾之苦。   他一生深受其痛,又怎能让她也受此痛苦。   抱起她,进山洞放下,又去捡了些枯枝回来生起火,将她移至火堆前平躺下。   伸手触及她腰间的衣带时,有一瞬间的退缩,可当目光落在那已冻成青紫的面容上时,心头一绞。此刻非常,已顾不得礼法,只有那最原始最简单的法子才有用。手落下,解去她身上一层层衣物,当那一具冰为骨玉为肤的躯体展于他眼前时,他不由闭上了眼。片刻后,他睁眼,眸光平静,面容如水。抬手,体内运气,让一双手掌带着温热落在她身上,搓揉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为她驱除寒气,为她活血通脉,让那冰冷僵硬的肌肤恢复温热柔软。   如此过得半个时辰后,当感觉她的身体不再僵冷,已恢复温软时,为她将衣裳仔细妥当地穿好,然后掌心隔着衣裳按在她胸口,一股暖流便传入她体内,顺着经脉缓缓流动,行遍她四肢百骸。   也不知过得多久,倾泠眼睫微微一动,他瞬即收手。知她即要醒来,心神一松,立时便感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差点儿倒在倾泠身上,忙以手撑地。等晕眩过去,睁眼,却对上一双清澈而略带迷茫地看着他的眼。   四目相对,霎时心弦颤动,万物俱远,天与地,唯他与她。   一瞬,便已千年。   静静地看着,痴痴地对着。   他眼中有她,她眼中有他,却恍然梦中,如那日雾中相逢,似幻似真。   同府而居,咫尺天涯。   或许,为这一刻,为这一眼,他们已跋涉追寻了千万年,经历了千辛万苦千劫百难,至此刻方得相遇,所以才会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辛酸。   洞中一片静谧,两人只是看着,浑然忘外。   “冷……很冷……”   许久后,倾泠止不住地轻轻呓语,才打破那仿似亘古至今的宁静。   秋意遥忙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她身上,又从包裹里取过酒囊,喂她喝下几口暖身。   那是烈酒,倾泠喝下后,便如同一股烈火从喉烧到了心肺。人清醒了,身体的感觉亦活过来了,有些痛,有些冷,却不再那么僵硬。缓缓坐起身来,才发现又在一个山洞里,亦是一堆火,一个人,可心里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拾壹 风雪欲寒天作怜(5) “我怎么会在这儿?”她侧首看着他。   “你在雪地中睡着了。”秋意遥道,接着面色一凛,“你怎么可以睡在雪地里,那是会冻死人的!而且山里有野兽,若我晚到了,你便……”他心口一紧,说不下去,只是气息微促,足见心中忧切。   还从未有人如此面带厉色地对她说过话,倾泠心中不觉恼怒,反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似乎甜甜的。她喜欢这种感觉。看着面前忧形于色的人,心神一刹那恍惚起来,不知不觉中,轻轻唤一声:“意遥。”轻渺而清晰。   秋意遥如闻惊雷,心神一震,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无语。   意遥……   她如是唤他,仿佛她已唤过千百回,如此的自然而然,那样的熟悉亲昵。   可他们……此刻不才是初见么?甚至不曾相互表明身份,他们明明是陌生人。   可她为何就能知道是他?   为何她如此从容而平静,在他如此窘迫且忧苦之时。   他们身份有别,人伦相隔,她又怎可如此唤他?   她是君,他是臣,她是嫂,他是叔……他们,原就该远远的……刹那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悲喜酸苦理不清,剪还乱。   披在身上的斗篷暖暖的,醒来之初感受到的寒意,此刻慢慢地消退了,侧首,脸颊碰着长长软软的毛,一股清苦的药香潜入鼻中,如此熟悉,是他的气息。于是心底里也是暖暖的,“我不知道雪地里不能睡,我也不知这里有野兽,我就是累了困了,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道,声音轻轻的,带着解释的意味,那是从来不在意他人想法的,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意。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其实心里也知她一定是不懂这些的。只是心中忧切惶急,刹那间便脱口而出了,此刻回过神来,思及彼此身份,便有了窘意。他从包裹里取出干粮和水,“饿了吧,先吃点儿东西,待舒服些,我们便回去。”说着将干粮放在火中烤了会儿,待温热时才递给倾泠。烤完了干粮,他将水囊置于掌中,默默催运内气,待水囊中的冰冷化作滚烫时才收功,将水囊放在倾泠伸手可及的地方。   倾泠看着他的动作,唇边不觉抿出一丝笑意。他总是如此细心周到,她早已知道。   “昨晚上我找不到路,周围全是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时,心里便有些绝望害怕的感觉。”倾泠捧着干粮,瞅着火堆,有些怔怔出神,“我坐在雪地里,那时候想,若我回不去了,孔昭肯定要急死了。可那傻丫头又找不到我,这可怎么办?后来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又想,孔昭找不到我,你总会找到我的。”   秋意遥拨弄着火堆的手便是一滞。   倾泠转眸,看着他,轻轻一笑,浅浅淡淡的,似幽兰悄绽,芳华暗潜,“我知道,便是我死了,你也会知道我在哪儿的。”   啪的一声脆响,是秋意遥手中的枯枝折断了,“公主!”这一声又急又响,仿佛是借这一声要打断什么,要阻拦什么。   倾泠看着他,只是一个侧影,绝望而悲伤。轻轻叹息一声,低头吃手中干粮。   咫尺天涯,原只需两个字。   洞中霎时沉寂,只有倾泠咀嚼干粮的轻微声响。干粮并不好吃,若在平日,倾泠是绝不会吃的,可此刻她吃得十分认真,十分仔细,如食稀世佳肴,是真正地细嚼慢咽,只是再如何细致缓慢,终也有吃完的时候。吃过干粮,再喝下水囊中热热的水,又有火烤着,身体便慢慢暖和了,亦恢复了气力。看着对面神色沉静闭目而坐的人,胸口似有什么堵住了,呼吸间便带出痛楚。她起身,“我们回去吧。”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拾壹 风雪欲寒天作怜(6) 秋意遥睁眸,看她一眼,确定她已无大碍,才起身。   两人走出石洞,迎面便一股寒气袭来,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冷战。   倾泠解下身上的斗篷,“你穿上。”   秋意遥摇摇头,“我没事。”   倾泠将手中斗篷递向他,“你的身子不好,还是穿上。”   秋意遥接过,却是重新披在倾泠身上,系好,“我有内力护身,不妨事。”   倾泠微仰头,看着温柔却又如此遥远的他,叹息道:“你又何必如此。”   秋意遥一怔,张口欲言“你是哥哥的妻子,我理当对你好”,可看着倾泠,那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于是那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转首,看向雪地,“雪这么深,很难走,希望天黑前能回到白昙寺。”   倾泠垂首,未语。   秋意遥回头,看她乌发如墨,玉容如雪,风姿纤纤,仿似下一瞬便会化入雪中。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凄然苦涩,无以排解。   她抬步前行,“走吧。”只是一脚踏出,便深陷雪中,差点儿摔倒,积雪已有膝高了。   他伸手拉起她,想她贵为公主,这一生走过的路怕不足一里,这样的雪路自然更不曾走过,若带着她走,只怕走到明日都不能到。背过身,蹲下,道:“请公主将就一下。”   倾泠怔住,看着他屈膝的背影,半晌未动。其实……想告诉他,她亦习有武功,不是弱女子。可看着那个背影,也许这是此生唯一亲近的机会。终于,她伏下身子,趴在他背上。身躯相触的那一刻,两人心头同时一震。然后,倾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落在倾泠的膝弯,负她起身,跨步前行。   离开山洞,走在山谷,放目眺望,山坡、树木全披雪装,视野中除了雪白还是雪白。   走了半个时辰后,天空又飘起了雪。倾泠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雪花,回首身后,只一行脚印亦步亦趋,在身后蜿蜒。   这,算不算是两人同行?   这,算不算是两人一体?   抬手,圈在他的肩上。   侧首,偎近他的颈旁。   耳边,听着他微显急促的喘息。   双眼,看着他汗湿的鬓角。   一滴汗珠顺着他脸侧优美的弧线垂落,她伸指,悄悄接住那颗汗珠,如承甘露。   “要是永远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她闭目,轻轻喟叹。   他手一抖,身站直,她自他背上滑下,两人静静地站在雪中。   良久,他缓缓转身,看着她,一双眸子幽沉如海,那眉梢眼角,却已溢出凄色。   雪依旧飘飘扬扬地下着,落在雪地,落在山峰,落在树梢,落在两人发上肩头。   她静静地看着他,双眸明澈,如秋湖蕴涵着寒星,那般的清亮夺色。   半晌,她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洁白无瑕的雪,轻轻地,却是无比清晰地道:“有风,有雪,有天,有地……”移眸,看着他,“有你,有我。”此时此刻,只有风雪,只有天地,只有我们!   秋意遥只是静静地站着,凄婉地看着她。   倾泠定定地看着他,眼眸直视,不闪不躲不避不退,仿佛裹着火的冰,那样的清澈,那样摄人心魂的明亮。她清清楚楚地说:“意遥,我喜欢你。”   秋意遥身子一震,心头悲恸难抑,眸中一点微光,仿似下刻便会湮灭。   倾泠前进一步,看住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意遥,此刻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好不好?”此刻忘记帝都,忘记秋家,忘记身份,你只是秋意遥,我只是皇倾泠,整个天地,只有风雪和我们。   秋意遥凄然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眼。那是一双清冷而孤寂的眼,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可当日雾中看她第一眼,他便已看清。他为之心颤,他以为那是怜惜,忍不住关心。可后来,他才知,她生于孤独,长于寂寞,孤寂从来如影随形。她不曾介怀,她带着那份孤冷悠然独行,而他……自此在那一潭清波中,无可自拔地沉沦。   可,他是秋家的秋意遥,她是秋意亭的妻子,所以他只有远离。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中心。”   偏偏,她如此说。   此刻,天地间只有风雪,只有你和我,我们忘记一切,只做你和我。   偏偏,她这样说。   她的世界可以如此简单分明,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她就说,她敢做。   只有你和我……只做你和我……好不好?   不好。他脑中有声音在严厉制止。她是自幼疼你护你的哥哥的妻子,你若敢……你置兄弟情义何在?你不可忘父母养育你二十载的恩情!记住,她是哥哥的妻子,若因你,而令哥哥的姻缘有任何不美满,你百死不足以抵罪!你与她,不过是苍天捉弄。   好的。他心中有声音轻轻地告诉他。你是这世间最懂她的人,她是这世间最知你的人,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你们是两情相悦。你为她可百劫千难不皱眉头,那是你的心,那是你一生的念,那是你三生三世无解的痴!   那两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叫嚣着。他头痛欲裂,他神魂欲碎,他是如此地想要,可他不可以。   “……”张口,“不”这简单的一字却怎么也吐不出,胸口似有千刀在绞,痛不可挡。   “意遥……”倾泠轻轻地唤着。   顿时,耳中便只有那轻浅低柔的呼唤,于是,心魂那一刻脱离了控制。   “好”字缥缈如雪落,瞬间便被风卷走。   可倾泠听到了。她眼若星辰,看着秋意遥,满心满怀的欢喜。   对上那样的眼神,秋意遥的心在那一刻都颤抖了。缓缓伸手,他拥她入怀。   “意遥,”倾泠喟叹,若云水轻柔缱绻,侧首,唇近在他的耳边,轻轻道,“这一生,我此刻最欢乐。”拥着她的臂膀蓦然收紧,身躯相依,心魂相契。这一刻如此的温暖,这一刻如此的幸福。   秋意遥紧紧拥住怀中的人,一滴水珠从眼角滑落,掩入怀中人的乌鬓中。   这一刻,是此生最满足最甜美之时,亦是最痛苦最内疚之时。   此刻,就让他忘记恩情,忘记责任,忘记所有一切,就只做秋意遥,拥抱着他喜欢的人。一生那么漫长,一刻那么短暂,可此生能有这样一刻,足矣。   “倾泠。”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深情而哀婉,缠绵亦悲楚。   这也是此生第一次有人唤她的名字。   是她所欢喜的人,亦是欢喜她的人。   她唇边绽开一朵冰花似的微笑,低首倚入那个怀抱,无边的温柔相笼,心神从未有过地安宁满足。   满天的白雪飘落,似是为他们而降,纷纷扬扬,若飞花轻舞。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1) 四目相对,刹时心弦颤动,万物俱远,天与地,唯他与她。   十二月二十日,酉时。   白昙寺里已煎熬了两天的众人,终于在阴沉的暮色里等回了秋意遥及倾泠。孔昭喜极而泣,一把扑过去抱住公主不放,而方珈、穆悰吊在半空的心终落回原地,其余人等无不是欢欣一片。   两人皆是一身的疲倦,又在雪中冻久了,面色青白。方珈、穆悰忙分别将两人移入禅房,又搬来四五个火盆,又给两人换过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泡上滚烫的热茶,煮上祛寒的汤药……等忙过了才想起命人去山腰别院里给顾氏报信。   顾氏得信,当即便到了白昙寺。一见两人平安归来,喜不自禁,忙一迭声感谢菩萨保佑。   这一夜,顾氏与秋意遥便在白昙寺里歇下了。   夜里,顾氏与方珈、穆悰皆在秋意遥的房里。三人都想知道公主失踪的前前后后,只是此事不好问公主,自然就是问秋意遥了。   “公主不过是出寺赏雪,与侍从走失,迷了会儿路,所幸很快便为侍从找到。”秋意遥目光扫过三人,缓缓答道。   三人闻言一怔,看着秋意遥,但随即了悟。此事无论是因何而起,但都只能有这一种说法!   “嗯。”三人皆点头。   “此事便到此为止。”顾氏起身,“遥儿你这几天辛苦了,早点儿歇息。”   方珈、穆悰亦起身,三人一道离了秋意遥的禅房,各自回去休息。   待三人离去后,房中端坐的秋意遥陡然面色大变,脸白如纸。他伸手,欲将置于膝上的手炉捧起,可手臂、手指不听使唤,完全无法屈伸,全身战栗冰凉,骨节剧痛,寒症竟在此刻发作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人轻步走入,抬掌按在他背心,便有一股热流传入体内,为他活血通脉。   半个时辰后,秋意遥睁目,起身向身后之人施礼,“多谢大师相救。”   “阿弥陀佛。”白惠大师合掌一礼,转身离去。人走远了,声音却隐隐传来,“山洪虽阻,却终有破堤爆发之日,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房内,秋意遥只是淡然一笑,眼中却溢出深深的凄怆。   翌日,天空放晴。朗日的照射下,白昙山晶莹夺目,虽无白昙花之楚楚风姿,却有白玉山之盈润明辉。   顾氏虽想马上回帝都去,无奈积雪未融,这么多的人、行李要下山,实在很不易,只得作罢。用过早膳后,即和秋意遥回了别院。到了别院,即吩咐侍从们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回府。吕以南的一名婢女无意间问了秋仪一句“公主是在哪儿被找到的”,一向和善的顾氏当场动怒,以家法重重责罚了这名“非议公主”的婢女。当那名婢女在院中被鞭打得凄啼惨叫时,一府的人都噤若寒蝉。   那日,白昙寺里,穆悰罚一名内侍在雪地里跪了一天,只因他问一句“和公主一起迷路的侍卫怎么没有回来”。看着冻得晕死过去,倒在雪地中无人理会的内侍,所有随侍莫不胆寒。   夜里,秋意遥请侍卫统领钱在邀月亭饮酒。   酒过三巡,秋意遥问钱统领可记得当年阳嘉公主车驾被惊一事。   钱停杯。   阳嘉公主乃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一次出宫游春时,山中忽然冲出了一头野熊,惊吓了马匹,拉着马车胡乱奔走。侍卫们在后追赶,最后虽是制伏了野熊,拉住了惊马,但阳嘉公主惊吓过度,回宫便一场大病。先帝龙颜大怒,于是所有随侍人员皆受重罚。而罚得最重的则是当年的侍卫统领,革职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帝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2) 想到此,钱蓦然心惊,看着月下面容苍白、略显病态的秋二公子,一股寒气自脑后升起。他起身,抱拳,“在下谨记于心,一刻不敢忘。”   秋意遥微微点头,“当年那些从人,许只是一时疏忽,却不想祸从‘天’降。”   “在下必会严律属下,绝不许有一点儿疏忽而使公主受伤。”钱承诺。   “有钱统领这话,我们秋家就放心了。”秋意遥斟一杯酒递至钱面前,“这杯是我代秋家谢过钱统领。”   钱双手捧杯,一口饮尽,“谢二公子赏酒,在下还需巡守,先告辞。”   “钱统领自便。”秋意遥起身相送。   钱离开邀月亭,走远了时,偶一回首,只见月下那人静立亭中,周围残雪相映,身姿瘦削单薄,可乌发白衣如此鲜明,月不能掩其辉,雪不能化其魂,夜不能融其神。   到底是谁说秋家二公子百无一用!   那人不是没长眼,便是爹娘生他时忘了给他生脑子!   一夜平静过去。   十二月二十二日,积雪已融得差不多,威远侯府众人起程回帝都。   照例依然是先乘肩辇,到山下再换乘马车。   顾氏一行坐着肩辇到山下时,先行的侍从们已将行装全都装上了马车,见公主、夫人、公子、小姐们到了,忙上前搀扶。   “要死呢!你怎么弄了这些血在小姐的衣服上!”一声呵斥响起,却是戚以雅的婢女在训斥刚才上前搀扶的侍从,“小姐这衣裳可还是新的!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秋蓉,”戚以雅喝住婢女,扫了一眼袖上沾染的血印子,“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小的该死,小姐宽恕。”侍从忙跪趴地上连连求饶。   “你起来,”戚以雅唤道,“我看看你的手。”说着伸手拉过侍从的手,果见一双手都红红肿肿的,还裂开了几道口子,绽出血来,“秋蓉,去把那几瓶治冻疮的药膏全拿来。”   “小姐……”秋蓉却不以为然。   “去。”戚以雅吩咐。秋蓉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戚以雅又对侍从道:“那药膏极有用,你拿去用,其他人若也长冻疮了,也给他们治治。”   “多……多谢以雅小姐。”侍从受宠若惊。   戚以雅摆摆手,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周围许多侍从看着这一幕,无不赞叹“以雅小姐善良细心”。   隔着两辆马车,倾泠亦有看到,她静静地打量着娴静温婉的戚以雅一眼,便移步登上玉辇。   雪未融完,路上不大好走,是以回帝都比之来时多耗了半日,直至申时,大队人马才回到威远侯府。   一行人刚入府中,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被秋嘉惊恐的叫声给震闪了魂。但随即全府的人都反应过来,让秋嘉如此惊恐的必是二公子病了。   果然,全府的人很快便知为何秋嘉会如此惊恐了:二公子咳血晕倒!   秋意遥虽一向体弱多病,但从未有过咳血的事,显然这一次发病不同以往,来势极猛,人自晕倒后即陷在昏迷之中。秋远山、顾氏闻讯后即是一脸惶色,整日守在德意园。而向来安静的德意园里人一下多了起来,侍候的仆从除外,最多的便是大夫,不但将这帝都城里的名医全都请遍了,便是宫中御医也请来了,只是所有大夫看过后都是相同的诊断。   “公子本只是寒疾缠身,但多年来养护有度并无大碍,只是今日看,公子竟已是寒邪损筋伤络,症状十倍于前,且公子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已是添病在肺。且公子素体虚弱,又起居不慎,耗伤气血津液,兼又劳累过度,忧思多虑,已至心神巨损……”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3) 每一个大夫的诊断都令秋远山夫妇听得胆战心惊,不明白怎么忽然间爱子的病便如此严重了,而且什么“添病在肺”的,难道是说……两人越想便越是忧惧,一个劲地请求大夫一定要治好儿子。   大夫们却全都摇头叹息,道这两病本就是没法根治的,偏公子病势又如此严重,如今亦只能好好养着,看看公子的造化如何。一个个开了一堆的什么月华丸、补天丸、固金汤、保真汤等等。而秋远山夫妇则但凡是大夫吩咐的,便一方不漏地全都抓来,又派人去将那上好的灵芝、燕窝、人参等补品买了一堆回来。   而大夫们最后嘱咐的话也大致相同。   “自古忧能伤身,多思多虑必损气血,公子以后切记要好好养身,饮食有节,忌辛辣,慎起居,避风寒,莫太过劳心,更不可轻易动怒伤情,否则殚精竭虑,怕是麻烦啦。”   秋远山夫妇忧切之余连连点头。   秋意遥清醒过来已是两日后的事。   昏睡中,他隐约听到有琴声,那琴声如一双温软的手,轻柔抚慰着他的疲倦,拂去了他一身的寒冷与痛楚,他沉眠在那温柔的琴音里,遗忘了满怀的悲凄,忘然了周身的沉重。当他醒来时,那清泠又温柔的琴声依然响在耳边。   “谁在弹琴?”   “公子,你醒啦!”床前守着的秋嘉惊喜地叫道。   “嗯。”秋意遥挣扎着坐起身,秋嘉赶忙扶他起来,又放了个枕头在他身后。   “这琴声……”他侧耳细听,还有些昏沉的脑子里只觉得这琴声似曾相识。   “是公主在谢芳亭里弹琴,她昨日也在弹。”秋嘉倒一杯热水给他喝下,又将预备好的燕窝参汤端了过来,面上略有不满,“一府的人都快为公子的病急死了,偏她……偏她还有闲情弹琴。”   可秋意遥显然没有听进他的话,他的神思都沉在琴音之中,听过半曲后,他忆起来这就是当日白昙山上他不敢相和的那一曲,那这弹琴的自然就是……她。   “公子,用点儿汤,大夫说了这汤对你的病有好处。”秋嘉将汤送到他面前。   “你说公主在谢芳亭弹琴?”他接过秋嘉递过来的燕窝参汤。谢芳亭与德意园只是隔着一片竹林,难怪他能如此清晰地听到琴声。   “嗯,”秋嘉点头,“公子你先用汤,我去禀告夫人,马上就回。侯爷、夫人知道你醒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说着他匆匆出了房门,报信去了。   秋意遥便在琴声中用完了一碗汤。他刚放下碗,秋嘉便已跑回来了。   “公子,夫人正在亲自为你做百合淮山炖白鳝,等会好了就过来。”   喝过汤,秋意遥有了几分气力,“秋嘉,你去将箫取给我。”他看着对面金丝檀木架上架着的一管绯红玉箫。   “箫?取了干吗?公子难道现在想吹箫吗?还是等病好了再吹吧。”秋嘉看一眼那玉箫道。这箫,公子说过是他师父所赐,平日从来不用,有时吹曲也只用白玉箫,说来那一管白玉箫到底去哪儿了,回府找过,好像也没见到。   “取来。”秋意遥道。琴曲到现在都没停过,她到底在那儿待了多久,她到底弹了多久,这么冷的天,她……她若也病了……他如何能安心。   秋嘉没法,只得取来给他。他接过,凑近唇边,顺着琴曲轻轻吹着,却只是吹了短短一小段便停下了。箫刚放下,便忍不住一阵咳嗽,“咳咳咳……秋嘉……箫收起。”   “看看,都说了不要吹。”秋嘉赶忙倒过一杯水,又接过箫去,放好。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4) 谢芳亭里,倾泠闻得箫音的那一瞬,身一震,指下用力,顿时划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滴落琴身,回神之间,箫音已止。看着琴弦上的那抹殷红,她却轻轻地笑了。虽然箫音只是一瞬,可她已知,他没事了。   “公主,你的手……”一旁的孔昭看着那指尖的血,不由慌了。   “没事,”倾泠起身,“我们回去吧。”   “呃,今日就不弹了?”孔昭一愣,昨日公主可在此弹了足足两个时辰呢。   “嗯。”倾泠步出谢芳亭。孔昭忙捧了琴跟上。   德意园筑在水边,一边是竹林,绵延连接着留白楼的竹林。而绕过了德意园,在水的那边,便是一片杏林,杏林旁边的德惠园则是秋意亭的居处。   两人刚走到杏林边,便听得前方传来隐隐的笑语声。听声音是两个年轻女子,慢慢地,人似乎走近了,那笑语便清晰了。   “表兄要回来了,你是不是很欢喜呀?”这是戚以雅的声音。   “以雅小姐,你就别取笑我了。”一个细细的女子声音道。   “呵呵,你还害羞呢,我的小嫂子。”戚以雅的声音里含着调侃,“等表兄回来了,难道你也害羞着不见他不成?”   “以雅小姐,你……你……胡说什么呢。”那细细声音的女子似乎又羞又窘。   “咯咯……我知道你心里很想表兄的。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与表兄这么久没见,来来,让我看看这相思泪可有将这粉脸流出一条沟来没。”戚以雅继续打趣。   “你……你……以雅小姐,求你别说了。”那女子声音听来十分羞怯。   两人一路说着笑着出了杏林,不想林边正碰着了倾泠与孔昭,两人同时一怔。   “以雅见过公主。”戚以雅立时大方行礼。   她身旁的女子则有些慌乱,忙放下手中的提篮,屈膝行礼,“奴婢秋弥见过公主。”   “免。”倾泠淡淡地道,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见她容颜秀丽,肤白如脂,玲珑娇小,十分可人。   秋弥一触公主的目光,便不由得畏缩。想起刚才在杏林里的对话,也不知公主是不是听到了,心头有些忐忑,悄悄望向戚以雅。   戚以雅看一眼孔昭手中的琴,道:“公主这是去谢芳亭里弹琴了吗?”   “嗯。”倾泠点点头,目光落在戚以雅身上。看她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思及其人其行,心里倒有了一丝赞赏。   “听侯爷说,意亭表兄快要回来了,夫人这几日忙于意遥表兄的病,不得空,所以我与秋弥过来收拾一下德惠园。”戚以雅又道。   “哦?”倾泠闻言,只是淡淡地反应一声,未有一丝欣喜之色。目光又落在秋弥身上,一件半新的粉缎领镶白兔毛的冬衣,左腕上一只细骨金镯,耳上坠着翡翠环,发间插一支步摇,虽是自称奴婢,但显然不是一般的奴婢。   “驸马要回来了?”身后的孔昭却是一脸的喜色。   “是,”戚以雅含笑点头,“可能就在这几天。”   “太好了!”孔昭闻言雀跃。   “走吧。”倾泠显然感染不到她的兴奋,抬步离去。   孔昭忙跟上。   两人走得远了,孔昭不由地问:“公主,以雅小姐为何叫秋弥‘小嫂子’?”   倾泠脚下一顿,然后继续前行,“那个秋弥,想来是秋意亭的侍妾。”   “什么?!”孔昭一声尖叫,人也站住了。   倾泠却不理会,依旧从容前行。   “公主,”孔昭追上,“驸马他……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娶了公主,怎么还可以有别的女人?!”   这回倾泠停步,回头看一眼孔昭,“他什么时候娶我了?”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5) 呃?孔昭一愣。   “以秋意亭的身份地位,有几房姬妾很正常。”倾泠转身继续走,“而且刚才那个秋弥,当日并不曾入园见礼,夫人亦从不曾提起,想来还只是没有名分的婢妾,这估计也是碍于我的身份。”   “那……那公主以后怎么打算?”孔昭显然是比她的公主更加关心这事儿。   “什么怎么打算?”倾泠不置可否。   “难道你就任驸马这样?那他以后还不知要娶多少个姬妾呢!”孔昭心中愤然。   “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倾泠一派漠然。   “啊?”孔昭瞪目,“公主,你怎么……怎么这么想?”   倾泠停步。前边已快到德馨园了,她回头,“此事再也不要提,更不要与方令伊、内邸臣提起此事。”   孔昭撇嘴,“我心里不舒服。”   “那你在这里站着,等到心里舒服了再回来。”说罢,她便走了。   孔昭跺脚,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这不都是替你不舒服么!”   可惜倾泠完全不理会她,自顾自入园去了。   “啊!”孔昭恨得磨牙。   翌日,倾泠遣穆悰带着一支千年灵芝、一支千年人参去探望病中的秋意遥。   此举甚令方珈、穆悰欣慰,想公主得二公子一番相救,终也懂得了人情。   这千年灵芝、千年人参都是宫中赐下的,是有钱也无处买的圣品,比之这几日侯府买进的所有补品都珍贵。最重要的是,那正是秋意遥十分需要的。顾氏那刻正在德意园,见了穆悰拿来的东西,不由对公主满怀感激。   穆悰看秋意遥已经可以起身了,面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已不似当日的灰暗,心里很为他高兴。顾氏在旁又说他刚用了一碗燕窝粥,又喝了一碗灵芝煲猪肺汤,显然胃口也有了。与他们闲话了几句,喝上一杯茶,穆悰便回德馨园向公主复命,道二公子已大好。   那刻方珈正在一旁,闻言叹道:“这位二公子实是个人才,可惜身子太弱,否则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孔昭听得,不由眨眼问道:“方令伊,你怎么知道二公子是个人才?府里人不都说二公子是个清闲富贵命吗?他难道也和驸马一样厉害?”   方珈一笑,道:“从小事可看大处,单就白昙……”她话音微微一顿,看了倾泠一眼,见她未有何反应,才道,“只那回便可知二公子遇事冷静,思虑周详,亦有谋略。况且二公子若真是个庸碌之辈,侯爷、夫人又怎会疼他入骨。”   穆悰对秋意遥一向有好感,也道:“二公子虽看似闲散,可这侯府里哪宗事不挂他心上,不经他手的?侯爷、夫人诸多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宗不是他提点周旋的?如此操心劳神,也怨不得他多病。”   孔昭一听方、穆两人这般赞许秋意遥,顿时心直口快地道:“二公子既然这么好,若他身子没那些病,倒不如把公主许给他。”她自从昨日知晓了秋意亭有了婢妾后,便对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驸马的印象大打折扣。此刻她只是随口而出,并无他意,可方珈、穆悰闻言,却是顿然变色。   “孔昭!”方珈柳眉倒竖。   孔昭被她一喝,顿时捂住耳朵往倾泠座后一躲,然后悄悄伸头看一眼方珈,“我又犯什么错了?”   方珈看着她那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可真要改改。”   “孔昭,”穆悰也语重心长地唤她,“天子脚下,王侯之家,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便有可能引祸上身,不但害了自己,还会连累亲友族人。你须知,你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有时候亦代表了公主,所以胡言乱语万万不可说。”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6) “可不是,”方珈把她从倾泠座后拖出来,“我不都跟你说了,作为公主的侍从,一言一行都得谨慎……”   方、穆两人拉着孔昭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她好好训了一顿,而倾泠却只是坐着,眼眸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差不多两刻钟过去,方珈、穆悰才训完了话,各自退下,做事去了,留下被训得焦头烂额的孔昭,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倾泠。倾泠却只丢给她一句,“方令伊和内邸臣对你很好。”   “老是训我,哪里好了?”孔昭嘀咕着。只不过听她的口气,感觉不到半点儿怨气就是了。其实她心里有一个感觉,但一直不敢和公主说。她觉得德馨园比起那清清冷冷的集雪园,更像一个家。穆大人和方令伊是爹和娘,她与公主就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想来是把你当子侄辈看待吧。”冷不防,倾泠忽然这样说道。   孔昭闻言,不由甜甜一笑,原来公主清楚着呢。   倾泠起身往书房去,孔昭跟着,到了书房,她还是忍不住地问:“公主,二公子真的很能干么?”因为方珈、穆悰那般推崇,她不由生出了好奇,况且她心里也一直挺喜欢这位二公子的,自然对他的事就有了几分兴趣。   倾泠不语。   “公主,二公子真的很厉害吗?”孔昭依然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倾泠看她那殷切的模样,便自书架上取过一本书,从书中抽出一页纸,然后递给孔昭。   那张纸有些皱,墨迹也有些乱。孔昭接过,看了看,没看懂,“这是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二公子能不能干,厉不厉害吗?这一页纸足可让你知道。”倾泠答道。   孔昭再看了看,还是没看懂,“这到底是什么呀?”   “布阵图,”倾泠淡淡地道,“二公子摆的布阵图?”   “布阵图?”孔昭那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公主怎么会有二公子的布阵图。”   “有一日在留白楼的书架下捡到的。想来是一张废弃的草稿,他没注意的时候,风吹走了,落在书架下。”倾泠道。   孔昭一双眼盯在纸上,无比苦恼,“这都是什么啊?字不是字,图不是图,这就是布阵?”   “当年要你多看些书,你懒,否则你今日也不至于看不懂。”倾泠睨她一眼。   “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书就想睡觉,况且我会看会写,还能背几篇诗文,足够了。”孔昭为自己辩解,“公主你看懂了,那你从这啥布阵图的看出什么来了?”   倾泠沉吟了会儿,才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这几个字你总该懂吧。”   孔昭连连点头,“我知道,就是说那人聪明得紧,大大地有本事。”眼珠子一转,“难道二公子有这等厉害?”   倾泠默然,只是看着手中的布阵图,良久,轻轻叹息一声,重新夹回书中,将书放回原处。   “公主?”孔昭唤她。   “他若没这份聪明才干,或许更好些。”倾泠轻轻道,“古人说‘慧极必伤’也不是没道理的。”   “呃?”孔昭一愣,可听公主话中之意,也知二公子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是她也发出方珈那样的叹息,“唉,若是二公子身子没这么病弱,他也许就真的能出将入相了。”   倾泠闻言却摇头,“在我看来,他不为官做将,倒不完全是因为他体弱多病。”   “哦?”孔昭疑惑。   “先不说文官,将帅之中便有不亲上战场的儒将,凭其才略杀伐千里之外,并不一定要有高大强壮的身体。”倾泠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帝侧玉氏》,“千百年来这样的人也有许多,最著名的便是辅助朝晞帝君临天下的玉无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拾贰 何需诸君叹才高(7) “啊……”孔昭眨了眨眼,“那二公子为什么不入朝为官?”   倾泠低眸,许久未语。孔昭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得她轻轻的声音,“我想,是他的身份使然。”   “身份?”孔昭不解,“他是侯府二公子呀,这帝都人人都知道。”   “但帝都同样人人都知道他并非威远侯亲子,而是侯爷自战场上收养的不知来历的孤儿。而那场战争是发生在皇朝与古卢之间。”倾泠的声音有些冷肃。   “那又怎样?”孔昭依旧不解。   倾泠看一眼孔昭,才道:“他是不知来历的孤儿,便是说,他有可能是皇朝人,亦有可能是古卢人。他这样的身份,又怎能入朝为官呢。”   “啊?”孔昭睁大了一双眼。   “古卢乃是皇朝数百年来的夙敌,倘若他是古卢遗孤,他为官为将,陛下怎能放心?”倾泠再道。   “这……”孔昭想了想,“二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古卢人。而且就算是古卢的后代,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是我们皇朝人了,他怎么会做对侯府、对皇朝不好的事来?!而且人人不都说陛下是明君么,明君又怎能这般猜忌臣下?”   “陛下是个明君,但身为一国之君,行差踏错半步,必是倾国之灾。前车之鉴,他又怎能不引以为戒呢。”倾泠心中叹息一声。   “什么前车之鉴?”孔昭又糊涂了。   倾泠将手中《帝侧玉氏》放回书架,才道:“开国之君朝晞帝是一位雄才伟略之人,他当年征伐四方,令天下诸国臣服。而在诸国之中,有一个蒙成王国,世代生活在蒙成草原上,是一个骁勇彪悍的民族。但在朝晞帝所率的铁骑之前,亦只有败亡一途,蒙成残部最后作为属国臣服皇朝,朝晞帝赐他们新的国名——古卢。”   “原来古卢是这样来的。”孔昭了然地点头。   倾泠继续道:“古卢称臣后,朝岁纳贡,如此过了几十年,彼此都还勉强算得上是相安无事。到了祐玄年间,皇朝出了一位臣子,名楚玉徽。他允文允武,极具才干胆识,颇得昭武帝的信任,同僚亦对其赞赏有加。而此人在祐玄十二年,主动提出去驻守白州。白州在极北之地,与古卢接边,是皇朝十九州中较为贫瘠的一州,还与古卢时有摩擦,诸多大臣都是不愿去那儿的。楚玉徽此举令昭武帝大为赏识,于是同意了他的请旨,让其赴任白州大都统。大都统是一州武将中的最高统帅,掌管整个白州兵马。”   倾泠说到此,稍稍一顿。孔昭听得正出神,忙追问:“后来呢?”   倾泠眉头轻轻一拢,道:“谁人也想不到,楚玉徽到了白州便起兵反皇朝,又与古卢国里应外合,转眼间,整个白州便都在他们手中。等到帝都得知消息,他已拿下半个琅州,顿时整个皇朝哗然震惊。而那刻,楚玉徽告曰天下,他本乃蒙成王室后裔,卧薪尝胆数十年,便是为了一雪当年的国仇家恨。皇朝闻之,无不惊愕。后来一查才知,这乃古卢处心积虑谋划了几十年的阴谋。自蒙成王国败后,王室中有一位王子悄悄隐遁,来到皇朝改名换姓,娶妻生子,再栽培儿子成为皇朝大臣,也就是楚玉徽,为的便是要他有朝一日兵权在握,与故国里应外合,以雪当年灭国之耻。”   “啊……”孔昭听得瞠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难道真的给他成了?”   倾泠闻言一笑,伸手弹了弹她额头,“傻丫头,若真给他们成了,今天又怎么还会有皇朝。”   “呃?也是。”孔昭摸摸额头,“那后来呢?公主,后来又是怎么保住皇朝的?”   倾泠面上笑容未消,道:“虽给楚玉徽暂时得手,但偌大一个皇朝,又岂会给他三两下便打倒了?皇朝之广,人才之多,兵马之壮,怎是区区古卢可比。后来,昭武帝派华州大都统萧天挂帅平叛。这萧天出身将门,乃是当年跟随朝晞帝的开国功臣‘扫雪将军’萧雪空之后,那满腹的韬略岂是耍弄阴谋的楚玉徽可能相比的。萧天领兵出战,半个月便收复了琅州,再乘胜追击,收复了白州,一路追着楚玉徽杀到了蒙成草原上的伊依漠雪山下,才退兵。”   “这萧将军真是位大英雄!”孔昭不由得惊叹。   “萧家历代多有英豪佳人。”倾泠也点头,“这位萧天的妹妹萧玄是昭武帝的妃子,其不但是史上有名的美人,而且聪慧非凡,尤擅棋道。当年一局招亲的玲珑折尽天下俊才,听闻后来是昭武帝解了,才成就了这段姻缘。而她留下的许多玲珑,今时今日依然有‘幻潮’‘云生’两局无人解出。那‘祐玄’的年号便是为她而改,足可想见她当年的风华,才可令一代圣君昭武帝如此倾心。”   “啊……真想看看她本人。”孔昭听得,不由心生向往,紧接着双眼一转,看着倾泠,道,“不过她肯定没有公主美。”   倾泠却没理会孔昭的话,继续道:“古卢最后虽是表面再次降服了,但骨子里的仇恨却从未忘过,且几年后楚玉徽杀了原古卢国王,自己当了古国之主,便又掀起了两国的争战……如此便是一百多年过去,两国之间一直是战了又和,和了又战,没个消停。”   “唉,这都怨这个楚玉徽。”孔昭叹一口气道。   “胜者王,败者寇,历史上的人与事往往难以用对与错来论断。”倾泠道,“只不过经此一事后,皇朝人对古卢人的憎恶与戒心是越发地重,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太过冷漠,不近人情,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陛下再英明,也决不敢忘当年之事。”   “那二公子就只能做个清闲富贵人?”孔昭颇有些不平。在她心里怎么也没法把秋意遥跟背叛、阴险、卑鄙等话语联系起来。   倾泠轻叹道:“以为君者的角度来看,能许威远侯这样举足轻重的大将收养一个身份可疑的孤儿,陛下已算是开明的。而秋意遥不出世,亦不在人前展现才华,就是为秋家着想。若他如秋意亭那般张扬,只怕早为上所忌,秋家亦不会有今日的安然富贵。”   “唉,可惜了二公子。”孔昭再次叹气。   倾泠默然。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1) 他略略一顿,指尖抚着琉璃,再道:“还听人说,琥珀色琉璃是权威的象征,娘以为如何?”   十二月二十六日。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去找顾氏,说想去华门寺进香拜佛,为意遥表兄祈福。顾氏是个信佛的人,只是这几日一心一意地照顾秋意遥,都不曾得空去拜拜菩萨,此刻听戚以雅这样一说,欢喜之余,也为戚以雅的体贴懂事而心慰。忙命人备了车马,派了侍从,护送两位表小姐去华门寺。   华门寺坐落于帝都城南面,占地极广,庙宇亦堂皇气派,乃是帝都名寺,平日多有达官贵人来此进香。   戚以雅与吕以南到了华门寺,便见寺前停着数辆马车。寺门前还守有侍卫,一见她们的马车驶到,立时有侍卫上前盘问。听得是威远侯府的小姐,态度稍缓,让过了路。   寺中闻威远侯府人来上香,即马上有知客僧迎出来。   无由地被侍卫一番盘问,吕以南心里有了恼意,进到寺里即问知客僧:“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   “阿弥陀佛。”知客僧合掌,“是安豫王府的虞夫人。今日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她每年的今日,都来寺中为她爹娘做一场法事。”   “以雅也曾耳闻此事。”戚以雅微笑,“虞夫人如此孝顺,真是难得。”   吕以南一撇嘴,没有说话。   知客僧领着两人绕过正雄宝殿,看样子似是往偏殿小佛堂而去。   吕以南当下停步,抬手一指左边,道:“正雄宝殿在那边,你这是领我们去哪儿?”   “阿弥陀佛,还请两位见谅。”知客僧合掌行礼,“此刻大殿里正在做法事,两位入内,多有不便,所以请小姐在偏殿佛堂拜佛。”   吕以南闻言,脸色顿变,戚以雅忙拉她一下,轻轻唤一声:“妹妹。”吕以南对上她的目光,暗暗一咬牙,转过头去。戚以雅转头对知客僧微微一笑,“只要心诚,想来不管在哪儿拜佛,佛祖都会知道,都会成全的。还请师父带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知客僧合掌一礼。   两人跟着知客僧到了偏殿佛堂,上香参拜,又捐了香火钱,才出殿。   侍候在旁的知客僧问她二人是留在寺中用过斋饭,还是即刻回府。   “我姐妹二人早闻华门寺盛名,所以想在寺中游赏一会儿,师父请自便即是。”戚以雅道。   “如此,二位小姐请便。”知客僧合掌一礼,便退下了。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在寺中转了半个时辰,大半个华门寺也看过了。寺中道路繁多,两人亦不识路,所以走着走着,便转到了正雄宝殿前。只见殿前以围幔遮挡,侍从环立,殿中传来阵阵诵经声,场面甚是宏大。   “好大的场面。”   “不愧是安豫王府的人,做一场法事也这般气派。”   耳边忽听得有人感慨,两人转头看去,便见侧旁廊上立着两个衣饰富贵的妇人,正瞅着大殿指点。   “这位虞娘娘倒也真孝顺,每年都来。”   “可不是看来今日不方便,我们改日再来求菩叶灵符吧。”   “也是。”   两妇人转身离去。   吕以南看看正雄宝殿那边,眼中既艳羡又不屑,暗想不过是个小小媵姬罢了,充什么娘娘,摆什么排场!   戚以雅看她一眼,轻声叹道:“这皇亲王室果然与我等不同。”   吕以南闻言,脸上顿生不忿,“姐姐,你我也是侯府小姐,论身份,也不至于连这位虞夫人都不如。”   正说着,殿中经声忽止,然后便有僧人陆续而出。   戚以雅看着,心中一动,道:“看这情景,想来是法事已毕,不如我们稍等会儿。听说华门寺的菩叶灵符极为灵验,等他们走了后,我们入殿去为意遥表兄求个菩叶灵符,佑他早日病好。”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2) “你对人家这么好,有什么用?人家不见得感恩图报。”吕以南很不以为然,不过人倒是没走,陪着戚以雅等。   过得半刻钟,僧人已散尽,殿外帷幔亦收起。接着,便见一些侍从鱼贯而出,最后才出来一位美貌妇人,虽年华不再,却如暮时芍药,余韵动人。   见那美貌妇人出来了,戚以雅便拉着吕以南往正雄宝殿去。与妇人错身而过之际,戚以雅蓦然想起,道:“这菩叶灵符一人只能求一个,等下我给意遥表兄求了,妹妹你便给宸华公主求一个。她此次走失,必受惊吓,求个灵符替她压压惊。”   “什么?!让我替她求灵符?!”吕以南闻言,果然惊叫。   “妹妹!”戚以雅赶忙扯了她一把。回过头去,果见那妇人在身后停步,正看着她俩,于是向那妇人点头一笑,便扯着吕以南急急进了正雄宝殿。   那美貌妇人正是虞氏,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戚以雅、吕以南匆匆跨入正雄宝殿的背影,抬手招来心腹侍女椿儿,轻声吩咐道:“你悄悄跟过去,听清她们在殿里说什么,回来一字不漏地禀告我。”   “是。”椿儿忙跟过去。   殿中,吕以南挣脱了手,道:“姐姐你还真信他们的话!什么走失,依我看,明明是跟侍卫私奔!”   “妹妹,你怎可如此乱说”戚以雅蹙眉。   “我哪里乱说,这本就是事实!”吕以南极是不服气,“她明明就是和侍卫一起私奔了,偏偏还要说什么走失了,这等谎话亏她说得出来,可大家又不是没长脑子,谁会相信!”   “妹妹……”   “姐姐!”吕以南打断戚以雅的话,尖声道,“你想想,她入府数月,哪儿也不去,谁人也不见的,可怎么就这次去白昙山肯同行了?成亲数月意亭表兄都未归,她必是久守空闺,不耐寂寞,与侍卫有了私情,想趁此机会逃离侯府。否则,她若真是走失了,那和她一块儿走失的侍卫怎不见回来?两天一夜的,谁知道她和那侍卫有些什么苟且!估计最后是被大雪给困住了,没能走出去,又给意遥表兄找到了,于是便施展狐魅手段,迷惑了意遥表兄替她遮掩。依我看,那侍卫九成是被他们俩给害了,如此一来便死无对证,然后捏造个‘走失’的借口,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而且,这一回意遥表兄病了,她不就主动送上千年人参、灵芝吗?以前怎么不见她送,这一回倒是积极了。真是不要脸!”   “以南,你小声些,会给人听到的。”戚以雅见她越说越大声,不由移首看看四周,幸好法事刚毕,偌大的殿堂里此刻只有她们二人。   “我就是要大声!我心里不舒服!我讨厌那个宸华公主!”吕以南思及那一日的掌罚,心头更是恨怨难消,“她就是和侍卫有私情,她就是勾引小叔子!她就是……”   “以南,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戚以雅赶忙捂住她的嘴,“你难道忘了夫人的交代,白昙山上的事是不许提起的。”   吕以南拉开戚以雅的手,冷笑道:“不许提不正是因为心虚么。若真行得光明正大,又怎么会怕被人说。”   “好啦好啦,你就别再说了。”戚以雅忙劝阻,“这事就算是如你所猜测的,但怎么说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你今日的话若叫人听了传扬出去,这不但有损公主的名节,便是侯府、意亭表兄,也要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不顾及公主,总要顾及一下意亭表兄吧。”   吕以南听得她最后一句,果然收声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3) 戚以雅趁机拉她至佛前,上香拜佛求灵符。   殿外,虞氏听得椿儿的回禀,眼中冷光闪过,唇边衔起一丝笑,再看一眼正雄宝殿,便领着侍从出寺,回了安豫王府。   刚进得府门,便有侍从上前禀告,因要过年了,宫中赐下了许多东西,两位娘娘正带着公子、郡主在贤乔堂挑东西呢。虞氏一听,赏了报信的人,忙去了贤乔堂。   贤乔堂里果然摆满了宫中赐下的各色物品,有奇珍异宝,亦有平常的精巧物件。安豫王坐在堂中端着一杯茶,淡淡地看着堂下青氏、成氏及几个孩子品评着那些珍物。   虞氏进得堂里,先与安豫王见礼。   安豫王随意摆手,道:“你也去挑几件喜欢的。”   “谢王爷。”虞氏起身。   堂中珍品琳琅满目,虞氏目光一扫,便相中了一件玉牡丹盆景。那玉盆约半尺见方,是以一整块白玉琢成。白玉盆之中,挺立一株尺高的牡丹。牡丹以紫玉、黄玉、碧玉、白珍珠镶嵌而成,紫的花,黄的蕊,白的露珠,绿的枝叶,色彩晶莹,玉华流转,栩栩如生,不只是好看,更是价值连城。   虞氏眼见青氏的目光也在盆景上流连,当下嫣然道:“王爷,妾身喜欢这件玉牡丹盆景。”   安豫王抬首,看向那件玉牡丹盆景,目光微闪,片刻后道:“葛祺,送去集雪园。”   虞氏的笑僵在了脸上。   “是。”葛祺点头,一招手,唤过一名侍从,命之捧了送去集雪园。   青氏、成氏不由都悄悄移目看过来,便连五个孩子都停止笑语,看看父王,又看看虞氏。   安豫王却未有所觉般,静静地饮完一杯茶,然后将杯放下,抬眸扫一眼堂中诸人。   青氏最先反应过来,顺手拿过手边的一串红玛瑙佛珠,“王爷,妾身便选了这串佛珠。”   成氏也忙取过一物,道:“妾身喜欢这个玉镂雕芙蓉纹花薰。”   “孩儿喜欢这颗夜明珠。”   “孩儿喜欢这块碧甸子。”   ……   一个个都报了相中之物,唯虞氏只立在堂中,既不选物,亦不言语,目光看着安豫王,似愤似怨。   安豫王弹袖起身,道:“葛祺,他们挑了的,着人送去各自园中,余下的该赏下人的便赏下人,该入库的便入库。”说罢便抬步出了贤乔堂。   “王爷!”   身后虞氏高声唤道,可安豫王却未曾回头。   堂中青氏、成氏看着面色青红的虞氏,本想上前安慰一两句,可思及其人其性,只怕自讨没趣,于是各自领着孩子静静离去,只泓、汀依然立在堂中,有些忐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良久后,汀上前轻轻唤一声。   闻声,虞氏转身,挤出一抹笑,道:“汀儿选了什么?可还合心意?”   “女儿选了这块碧甸子,可以嵌在帽子上。”汀将手中那块寸许大小的碧甸子捧上。那碧甸子呈天蓝色,微透明,光泽柔和,乃是上佳珍品。   “嗯,喜欢就好。”虞氏看一眼,不痛不痒地道。   “娘,那牡丹也没啥好看的,不如挑这件琉璃做的梳头屏风。”泓则取过一件琉璃屏风捧至母亲身前,“你看这琉璃,颜色瑰丽,流光溢彩,乃是佛家七宝之一,又可聚福祛病,比那玉牡丹可要好多了。”他略略一顿,指尖抚着琉璃,再道,“还听人说,琥珀色琉璃是权威的象征,娘以为如何?”   虞氏闻言一震,抬眸看着儿子,十六岁的少年眼中已崭露锋芒。王府该要立世子了,立嫡或立长,无论哪样,她的孩儿都差一步。只是一步,所以她这个母亲必要在后推他一把,而不能有丝毫差错。于是笑着点点头,“泓儿说得有理,娘便依你。你们挑了东西便先回去,娘还想再看会儿。”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4) “嗯。”泓、汀退下。   贤乔堂里,侍从们正听从大总管的吩咐,将御赐之物分类、分送,人来人往,甚是忙碌。只虞氏兀自立在堂中,目光空空地看着某处,那里原先摆着那件玉牡丹盆景。   “夫人,”椿儿轻步上前,“总管问,是要这件琉璃屏风还是选其他的?”   虞氏回过神来,看着已空了大半的贤乔堂,脸上浮起一抹凄笑,“琉璃屏风吧,至少这是我儿子为我挑的。”   “是。”   等待一旁的侍从早已听得,不待吩咐,便忙搬了琉璃屏风送去集芳园。   “回去吧。”虞氏转身。   出了贤乔堂,她一路步履匆匆,几乎是用跑的。身后的侍从不敢怠慢,也急步相随,到得集芳园前,一个个都有些气喘。虞氏一进得内室,便一阵砰砰叮叮声响起,尖锐刺耳,令后边跟着的侍从们顿时止步,面面相觑,不敢进,又不能不进。   内室里,虞氏看着满室狼藉,一地碎片,只觉得满怀凄怆,悲不自禁,颓然坐倒榻上,忍不住掩面,无声而泣。   十七年……   入府整整十七年了!   从豆蔻年华到而今容色迟暮,以他喜为喜,以他忧为忧,日日挂怀,年年挂心,费尽思量只为讨他欢喜,可……十七年的尽心尽力,竟不能得他半点惜爱,十七年的相伴相守,亦不能得他一分重视!   而集雪园中的那个女人,对他冷若冰霜,视他有若仇敌,却可牵系他一生悲喜!所有恩赏必无忘于她,寒冬炎夏忧怀于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捧在心尖上……偏她将所有一切视若尘芥,却不知他人为此十数年的艰辛亦不能得!   她十七年的全心全意,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媵姬。   而她,纵是一生陌路,依然是安豫王府堂堂正正的王妃。   更且,她的女儿可封公主,可嫁贵婿,可位比王爵……   为何她们就可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   “夫人?”   耳边听得怯怯的叫唤,抬首,便见椿儿正一脸忧心地看着她。   哼!难道她竟要这些人来可怜她么!   虞氏坐起身,擦去脸上的痕迹,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椿儿,你与太律府徐夫人身边的侍女十分交好,是吗?”   “是。”椿儿答道,有些疑惑地看着虞氏,“夫人怎么突然问起?”   虞氏一笑,整理一下鬓发,“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去拜访徐夫人。”   “是。”椿儿退下。   虞氏指尖拨弄着头上的串珠点翠,脸上一抹悲凉而冰寒的浅笑。   自己一生艰辛,亦要她与她的女儿相陪!   似乎只是一夜间,帝都里便有了流言。   宸华公主白昙山上避寒时,曾欲与侍卫私奔。   宸华公主不耐空闺寂寞,与小叔子有了私情。   对于这位容色倾国的美丽公主,帝都里人人都关注着,人人都怀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心理。自那一日见到公主真容起,对那种惊世的美,无人不渴慕不想靠近,可那是高贵的公主,是云端的天女,是他们不可望不可即的人。而此刻,仿佛是把公主自高高的玉座上拉下,自无瑕的云端扯入了尘泥,离他们一下子近了。他们可以悄悄地放肆地谈论着公主,似乎她就在身边。   于是这样的流言一出,见风就长,很快便在街头巷尾、茶楼酒馆里传开了。   没有人去追究这流言是真是假,人人谈起公主皆是眉飞色舞,是以,流言未曾止于智者,反是越传越开,自然,传到了威远侯府,也传入了安豫王府。   “到底是何人传出这等龌龊之事?”德明园里,顾氏听得秋仪的禀告后,顿时气得直拍桌子。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5) “奴婢也不知,只知道此刻几乎全帝都的人都在谈论这事儿。”秋仪答道。   秋远山早已从顾氏口中知悉白昙山一事,此刻亦是浓眉紧皱,“白昙山上既早已嘱咐过,那会是何人传出这等恶毒的流言?那人又是从何处得知公主在白昙山走失一事?”说完,便在室中踱步,转了几圈,停下,看着顾氏道,“会不会是那名和公主一起走失了,结果没有回来的侍卫?”   顾氏闻言摇头,“应该不至于,遥儿做事不会这等疏忽。他不提侍卫,必是有妥当处置。”说着,她重重叹息一声,“当日遥儿的担心果然不假!公主走失一事决不该让众人知晓,只可惜……可惜孔昭不懂事,弄到今日这种地步!”   秋远山又踱了几圈,道:“也不可能是白昙寺的人,出家人不会做这等事。”沉思了会儿,才道,“如此看来,传扬出此事的,必是公主的侍从,或是府中随行的人。”   “到底是何人为之,又为何要如此?”顾氏不解,想想更是气愤,“这人心地太过歹毒,这根本是想生生毁了公主啊!”   “唉!”秋远山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浓眉锁得紧紧的,“公主除白昙山外,几乎是足不出户,既不结仇,亦不结怨,会是何人要如此害她?!”   “这才令人费解。”顾氏蓦然起道,“不行,我一定要找出元凶,严惩不贷!秋仪,你去请方令伊与穆大人过来。”   “是。”秋仪领命去了。   顾氏刚坐下,又猛地起身,“此事决不能传入德意园。遥儿现在病中,以他的心性,若此等污言浊语入耳,必然加重他的病情。”   “嗯,”秋远山点头,“公主那里也不要让她听到。”   “秋河,你去德意园走一趟,嘱咐一下秋嘉,再去德馨园一趟。”顾氏再吩咐一名侍女。   “是。”   厅中一时只有夫妻两人,各自呆坐沉思。半晌后,顾氏问秋远山:“侯爷,这些流言,到底是针对我们侯府,还是对公主?”   “自是公主,”秋远山闻言叹道,“只是这又有何分别?侯府、公主此刻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人如此诽谤公主,其心可诛!”   “唉!”顾氏叹气,“临着过年了,却又出了这等事,这年可过得……”   秋远山闻言不语,踱至窗前。今日是个阴天,天空灰沉沉的,干冷异常。   “今年看来,不是个平顺的年头,幸好也快过完了。”   只是秋远山那话说出没多久,当日昏暮之时,帝都接白州急报,古卢国新王继位,毁约犯境,已连夺三城!   庆云十八年,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平常年。   皇帝连夜下旨,命威远侯秋远山翌日赶赴白州。   旨意下达至侯府,已是戌时。一府的人接旨后,震惊之余,亦生忧虑。   眼见着便要过年了,都盼着征人归来,侯爷却在这个时刻要奔赴战场,如此的仓促。而大公子出兵墨州数月,至今未归,二公子又重病在床。偌大一个侯府,竟连失顶梁柱,隐有风烛之险。   虽则如此,但圣旨既下,府中亦只有连夜为侯爷准备出征行装。   第二日,临出行前,秋远山要去德意园看看秋意遥,顾氏陪着他。此次出征不知凶险,亦不知何日得归,若说有什么挂心的,便是在外的长子,及这个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次子。   进得秋意遥房间,便见秋嘉正服侍他喝药,一屋子的清苦药香,让秋远山心中的忧切更甚。似乎自他与这孩子相遇以来,他便是泡在这药香里,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6) 房中,秋意遥一见秋远山入内,即要起身。   “你快别起来。”顾氏赶忙上前一把按住他,扶他靠在床上,又接过秋嘉手中的药碗,亲自喂他喝药。   秋意遥喝过药,又漱过口后,便自枕边将一卷白绢取出,道:“爹爹,古卢人剽悍勇猛,又极擅弓箭,我皇朝与之交战,屡屡伤亡惨重皆因此。昨夜,孩儿想了一宵,将我们的强弩又改进了一下。爹爹带着这个,叫军中技师按图造出,看能否用于战场。”   “遥儿!”秋远山闻言,不但不喜,反而勃然大怒,将白绢一扫,横眉竖目,厉声道,“你病已至此,竟还通宵耗神,你难道忘了大夫的嘱咐!你……你不要命了么!”   “咳咳咳……”秋意遥张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气都喘不过来,心肺都似要咳出来。   顾氏见之,顿时又是心疼,又是心焦,不由得怒叱丈夫,“你吼什么吼,孩子都给你吼破胆了!”   见秋意遥这般辛苦,秋远山也是心疼不已,忙上前扶住他,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一会儿,秋意遥才渐渐止住咳。   “你这孩子啊……”秋远山温言叹息,“你难道不知自己这么做,为父我不但不开心,反而更加痛惜么?”   “爹,”秋意遥缓过气来,坐直身子,正颜道,“身为人子,本应替父分忧。孩儿无用,拖着这么个身子,不但不能帮爹的忙,反只会令你们担心,甚感惭愧。而今能帮得上爹一分,孩儿心里喜悦,还望爹莫要生气。”   “唉,为父不是气,是心疼!”秋远山看着儿子,满眼的痛惜,“要知道,病在儿身,疼在爹娘心。你便不是为你自己,也要替为父与你娘着想,多多爱惜你自己,便比做什么都要让我们开心。”   “爹,娘,孩儿知道。”秋意遥点头,柔声安抚着父母,“孩儿的病没什么,日日吃药调养,近来已大好,再过些日子,便差不多好全了。等爹爹凯旋之日,孩儿还要去城门前为您牵马呢。”   “好,好。”秋远山略略展颜,连连点头,“为父走后,切记要好好养病,千万别再忧心劳神,让你娘担忧。”   “嗯。”秋意遥点头,将白绢拾起,再次递给父亲,“这东西,爹还是带着,或许能得一用。”   “唉,你连夜熬出的心血,为父岂能糟蹋。”秋远山接过,只扫一眼,双眼一亮。细细看过后,他抬首看着爱子,没有说话,只是心中重重叹惜:如此佳儿,偏天不怜他,让他如此病弱,否则,他秋家必是一双骄儿纵横天下!   “侯爷,时辰快到了。”门外有人催促。   “知道。”秋远山答道,目光再眷恋地看一眼妻儿,“夫人,亭儿这几天便要回来了,有他在家,我亦可安心。夫人你自己要保重身子,遥儿要宽心养病,这样我才可放心出门。”   “侯爷,家中有我,你莫担心。”顾氏起身,亲自为丈夫戴上首铠,细细嘱咐,“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可要当心。”   “我省得。”秋远山握握夫人的手,放开。   “嗯,孩子在此预祝爹凯旋。”秋意遥在床上行礼,又对顾氏道,“娘,你去送送爹,孩儿这没事。”   “好,过会儿娘再来看你。”顾氏转身,送秋远山出门。   威远侯府门前,一府的人都立于阶前送别秋远山。   秋远山别过夫人,正要上马时,却听得一声呼唤:“侯爷!”   转头,却是方珈疾步而来。至身前,她双手奉上一个小小锦囊,“此囊中有两瓶宫中御赐的金创药,公主说请侯爷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另有一页纸,公主说是自留白楼中拾得,想来是侯爷所失,今物归原主。”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7) 金创药倒在情理之中,只是那“一页纸”会是什么?秋远山微有疑惑,但此刻不是细究之时,伸手接过,向着方珈一礼,道:“请方令伊代本侯谢过公主。”   方珈还礼,“愿侯爷得胜归来。”   秋远山跃上骏马,一挥手,众随侍亦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飞驰而去。   身后,侯府众人遥遥目送。   十二月二十九日。   安豫王府集雪园里,巧善提着铃语精心准备的早膳,穿园越廊,终于在流水轩里找着了安豫王妃。   自公主出嫁后,王妃亦有了些变化。以往母女俩各在各的房,各看各的书,各弹各的琴,各画各的画……各自悠游得趣。而如今,王妃书不大看了,琴不弹了,画也不再画了,茶饭亦不香,似乎已对一切都疲怠厌倦。可神色间又感觉十分地安宁,时常来这流水轩里坐坐。与铃语说起时,两人一致认为王妃是因不舍公主才如此,只可惜驸马一直未归,否则公主早该回门了。   “王妃,用膳了。”巧善将午膳在轩中的石桌上摆好,又将帘子拉下挡寒风。   “没胃口,你们自己吃吧。”果然,安豫王妃如此道。   巧善早已料到她有此语,所以是有备而来的,怎么也要激起王妃的“生气”才是。   “王妃,你多少也要吃一点儿。不然,你若病了,有人欺负了公主,她可要靠谁去?”   “泠儿心性聪慧坚强,我便是不在了,她亦可活得自在。”安豫王妃却是十分放心。   “唉,那可不一定。”巧善重重叹气一声,小半是故意,大半却真是为公主忧心。   “嗯?”安豫王妃果然转头看她。   “王妃,你可知而今帝都里……唉……”巧善又叹气一声,满脸忧愁。   “怎么啦?”安豫王妃问。   巧善忙将碗筷放到她手中,“王妃你一边吃,我一边说。”   “哦?”安豫王妃瞅她一眼,没说什么,慢慢夹着菜食吃。   “是一些流言。”巧善小心翼翼地道。   “这些话不用跟我说。”安豫王妃道。   “奴婢知道。”巧善跟随她这么多年,岂有不知她心性的。以往多少关于王妃的流言飞语,王妃从来当不知,反正关起集雪园的门,便自成天地。只不过此次却有些不同,亦不可能若以往一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次是关于公主的一些话,说得甚是难听。”   “嗯?”安豫王妃筷一停,抬眸看着巧善。   “王妃,你先用膳。”巧善却道。   安豫王妃看看她,不语,唇边衔起一丝了然的浅笑,重新拾筷用膳。半刻后,用完了一碗饭。她停筷,看向巧善,道:“你今日这般作为,看来不只是想我用膳,想来亦是有事要与我说,那就说吧,我听着。”   “是。”巧善将桌上碗筷收起,再将壶中热茶奉上,才道,“奴婢今日出园,看到府里一些人围在一处,悄悄谈论着什么。奴婢本也没在意,只是偶有‘公主’两字传入耳中,奴婢才留心了。这才知道,他们是在说公主去白昙山时,与侍卫私奔,还说公主与小叔子有私情!”说到最后,巧善语气加重,显然是心中有气。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蹙眉,“此话是从何而来?”   巧善摇头,“奴婢也不知,只是听王府里人的口气,帝都里似乎到处都有着这样的流言。王妃,公主才出嫁不久,被这种流言所困,可大大不妙。”   “公主去了白昙山吗?”安豫王妃问。   “嗯。”巧善点头,“听说是月初时,威远侯夫人带着府里的女眷去山上避寒,公主也同行。公主玉辇经过长街时,还被百姓围住了。后来亏得公主出辇相见,才总算是通行了。” 拾叁 空穴来风亦有因(8) “公主玉辇为什么会被百姓围住?”安豫王妃觉得奇怪。   巧善不由笑道:“还不是因为百姓听说了公主的美貌,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看。”   “喔。”安豫王妃垂首,过了会儿,问,“那些流言,威远侯府里有什么反应?”   巧善摇头,“这,奴婢也不知。”   安豫王妃沉吟着,半晌后,她起身道:“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趟威远侯府。”   “啊?”巧善闻言,顿时瞪大了那双眼,看着安豫王妃。自王妃嫁入王府以来,除公主出嫁那次外,从未曾步出过王府大门,亦从未造访过任何府第。而此刻,王妃竟说要去威远侯府……这……是真的?   安豫王妃见巧善的反应,不由摇摇头,轻叹道:“我虽不愿理世事,但公主已嫁入侯府,那边可不似集雪园,她需顾忌许多事,而她那性子,只怕是事到临头也漠不关心,我这做娘的却不能不关心。你去通知葛祺,准备车辇,我要去威远侯府。”   “是……是。”巧善闻言大喜,生怕她反悔似的,转身就走,“奴婢这就马上去。”   葛祺闻得王妃要去威远侯府,亦是一脸震惊,但随即马上去准备王妃出行的车驾、侍从,一边亦想着待会儿要不要派人去告知入宫与陛下商议朝事的王爷一声。王妃主动出园,可是从没有过的事,王爷听着,可会欢喜?   那日,顾氏正在屋里为秋意遥缝制新的冬衣,听得管家来报,说安豫王妃车驾已至府前。惊讶之下,一针差点儿扎在手上。   要知道,这位王妃在帝都那也是闻名遐迩,可同样是幽居不出,数十年来从没听说过她去过哪家哪府。她今日竟然到侯府来,这……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顾不得细想,赶忙吩咐开中门恭迎,自己亦按品着正装,亲至府前迎接。   当安豫王妃自车辇中走出时,威远侯府门前顿时一片静凝,侍从、侍卫无不目呆神痴,便是顾氏亦当场怔愣。   车上走下的人,修长匀停,着一身深紫近墨的衣裳,外披一件火红的狐裘,鸦翅似的乌发以一支紫玉簪绾一个简单的斜髻,除此外,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首饰,亦清眉素眸,不染脂粉。可就是这样简洁得近乎朴素的一个人,却周身带有一种由内而外的逼人艳光,风华雍容,更胜那堪为国色的牡丹,神韵冷然,更添一份清贵。人人看着她,都如同着魔般,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得那种美惊心动魄。   这刻,顾氏才明了秋远山那句“看了第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这样的人,只一眼便可永世不忘。   “这位想来就是威远侯夫人?”安豫王妃看着兀自愣神的顾氏。   顾氏回过神来,赶忙行礼,“正是妾身,不知王妃驾到,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安豫王妃伸手扶起顾氏,“夫人不必多礼。”   “谢王妃,”顾氏起身,“王妃请。”侧身礼让安豫王妃入府。   安豫王妃亦一摆手,“夫人请。”领先步入府中。   顾氏将安豫王妃迎入侯府正堂,亲自奉茶后,才下首落座。看着上首端坐的雍容华艳的安豫王妃,第一次,顾氏心生敬畏,竟是不敢随意开口,亦不敢轻易动作,生怕有丝毫唐突。   安豫王妃饮过茶,看着下方正襟危坐的顾氏,不由轻轻一笑,“夫人不必拘谨。我是公主的生母,你是她的婆母,你我同为公主的母亲,不妨姐妹相看,也亲近些。”   听得安豫王妃如此说,顾氏稍稍放松,口中却道:“不敢,王妃金尊玉贵,妾身万不能放肆。”   安豫王妃只是一笑。   “今日王妃亲临敝府,可有何要事?”顾氏忐忑地问道。她此刻想起了那些流言,不知王妃至此,是否是兴师问罪而来?唉,白昙山上未能护得公主周全,确是侯府之过。   “并无要事。”安豫王妃却道,“公主出王府已有数月,我这个做娘的久不见,心里挂念,又兼明日是她的生辰,她不方便回府,因此,我便来看看她。”   “哎呀,是妾身疏忽。”顾氏忙起身,“来人,快去请公主。”   安豫王妃却阻止,“慢。”   “王妃是……”顾氏回身看她。   安豫王妃亦起身,道:“既然已经来了,还是我亲自去看公主吧。再则,我亦想看一看公主现今居住的地方,夫人以为可好?”   “当然,”顾氏忙道,抬步亲自引路,“王妃这边请。”   出了正堂,顾氏陪伴着安豫王妃往德馨园而去,一路亦行亦看,差不多两刻钟才走到德馨园。而这一路,侯府众人无不悄悄窥看,无不*当场。暗暗赞叹王妃竟是如此年轻美貌,与宸华公主各有千秋。亦难怪,当年会引得三位皇子倾心。   早有人先到了德馨园里通报。闻说母亲来访,倾泠虽诧异,但依然止不住惊喜,亲自出园相迎。   母女相见,自是一番欣喜。   孔昭见到许久不见的王妃、巧姨、铃姨,亦是喜不自禁。   德馨园里,又是一番见礼。   寒暄片刻后,顾氏想她们母女久不见,必有体己话要说,是以先行告退。一出德馨园,即吩咐侯府的厨子准备最好的佳肴,款待这位罕见的贵客。   方珈、穆悰等见礼后,亦领着侍从退下,便是孔昭,都领着巧善、铃语到自己房中说话去了。于是,殿中便只余母女两人。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1) 倾泠缓缓穿行于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飘落在她的肩头、发上,冬日斜阳在她周身洒下淡淡余晖,疏梅残红自她身后铺展延伸,仿如一卷名画,虽笔色清艳明媚,神韵却是清寂而忧伤。   “泠儿,到娘身边来。”安豫王妃招手,倾泠过去,母女俩相依同坐一张榻上。“在侯府这几月过得怎样?”   “侯爷、夫人视我若女,自然过得好。”倾泠浅浅一笑,答道。   安豫王妃看一眼女儿,也是淡淡一笑,“那么,舒心吗?”   倾泠想了想,道:“女儿在侯府,跟以前在王府也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倒也并无多大差别。   安豫王妃闻言,细细看着女儿,眉间清漠依旧,只是以往一双明澈无尘的眼,此刻已有了浅浅的忧悒,又哪里相同了?不由轻轻一叹,道:“泠儿,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在娘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倾泠闻言,看向母亲,触到那温柔又了然的目光,心间忽然发涩,不由得低首垂眸,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告诉娘,这几月你在侯府过得舒心吗?”安豫王妃伸手托起女儿的面孔,那面容比之在王府,略有些消瘦了。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那手柔软又温暖,还带着淡淡的幽香,那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而不似他……永远都是药香相随。想至此,霎时苦涩弥漫心头,“娘,女儿心里不舒服。”   安豫王妃闻言,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也不问话,只是轻轻地抚着女儿的头。   “娘,我本是想此一生就做宸华公主,嫁给秋意亭,就在这侯府里过着娘曾经说过的‘夫妻恩爱平淡和美的生活’。”倾泠伏在母亲怀中,轻轻道。   “嗯。”安豫王妃亦轻轻应一声。   “有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夫婿,那也是幸事。相亲相敬,日日年年,他忧时我为他分解,我愁时他为我开解,闲时我弹一曲琴,他念一段书,以后再生几个儿女……娘,女儿觉得那样的生活也挺好的。毕竟千百年来,书上说到人的幸福时,总会用‘夫妻恩爱、儿孙满堂’,那必是人生的一种极致。”倾泠闭上那双眼,想着当初出嫁时的心情,亦忍不住一番惆怅。   “娘本也希望你如此。”安豫王妃道,“只是没想到秋意亭太重功名,才致今日你们夫妻不得相见。”   “女儿本想安然此生的。”轻轻的,这一语宛若叹息,千回百转,自心底幽幽荡出,“只是,而今的我,再也不得以前的心境,我此生都不得那种平淡和美。”   安豫王妃闻言低头,正看着女儿唇边那一丝凄恻,不由一颤,“泠儿,你……”   可倾泠未语,只是静静地闭目,伏于母亲怀中。   无论当初曾有过什么样的期许,却不曾料想过今日。那一日清晨,那一次的雾中相逢,许已注定了今日心境,此一生,她都不可能忘了那个永远带着一身清苦药香的人,那个有着一双清透温柔而哀伤的眼眸的男子。她与他,相知亦相煎,那会是一生的苦,亦是一生的痛。她又如何能做到在与他咫尺之间还能与秋意亭夫妻和美?更何况,她已看过外间的壮美无垠……   殿中,母女静静相拥,只沙漏悄悄,暗香浅浅。   良久后,安豫王妃问:“泠儿,白昙山上发生了何事?”   倾泠闻言,坐起身来,略带疑惑地看着母亲。   “孩子,而今帝都里到处都是你与侍卫私奔的流言,你竟然不知道吗?”安豫王妃叹息。   倾泠一愣,片刻微微一笑,略带嘲讽,“原来……这两日方令伊与内邸臣皆神色不豫,看着我亦小心翼翼愁眉不解的,原来是因为这事。”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2) “你这孩子,难道不知这事有多严重么。”安豫王妃叹气,看着女儿,想着她今日种种性情皆因自己而造成,不由心中酸楚,“众口铄金,流言杀人。你不比为娘,可不能无视此事。”   “女儿知道。”倾泠看着母亲,又是淡淡一笑,“当日他……二公子找到女儿,得知了事由后,便已与女儿提过此事,亦为女儿设想了种种后果,所以才以‘走失’为名,令一众从人严守口风。只可惜,二公子一番心血白费了,终敌不过有心之人的有心之为。”   安豫王妃静静看着女儿片刻,才道:“告诉娘,白昙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倾泠思及那一日之事,不由又是一笑,道:“那事说来倒真有几分荒谬与滑稽。”   “嗯?”安豫王妃见女儿神色不见怒气,不由诧异。   “娘你也知道,女儿虽习了一身武艺,但从未与人使过,只能算是纸上谈兵,出入又总有一群随侍,也从不离王府、侯府,是以不曾提防过自身的安危。到了白昙山后,我见白昙寺中环境清幽,是以便在寺中留住,偶尔寺中寺外游赏时,亦不喜大群人跟着,那样便失了赏景之趣。方令伊、内邸臣他们也知女儿性情,所以也不强求。是以那日大雪,我与孔昭去白昙寺东边的东岩亭赏雪,便只一名侍卫跟随,往日如此也从未有过事,却不想就是这名侍卫生了异心。”   “他如何生了异心了?”安豫王妃问道。   “这名侍卫趁孔昭回寺取琴之际,以迷香迷晕了女儿,将女儿带离了白昙寺。”倾泠说至此,眉头微蹙,“以往只在书上看到江湖人会制奇异的香,人闻了后便会人事不知,女儿还只当是夸大的传说,想不到竟然真有其物其事。”   “那侍卫带走了你,可有……”安豫王妃不由上下打量着女儿,女儿的容色足以引人犯罪。   “女儿没事。”倾泠自知母亲担心什么,“后来女儿醒转,从侍卫口中得知是有人收买了他,让他带着女儿在山中失踪一两个时辰,只是那侍卫最后却改变了主意,想带着女儿离开。”想起那侍卫的言行,她心头便觉有些好笑。   果然!安豫王妃暗想,“那后来呢?”   倾泠接着道:“那侍卫不知女儿身怀武功,是以也未曾提防,又对我敬畏有加,也不曾捆绑着女儿。女儿既已清醒,亦明白事由,当然不可能任他为之,便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又看那侍卫不是奸邪之辈,不过是一时贪念作祟,是以只命其离开帝都,一生都不得归,然后女儿便离开了。”   “如此就好。”安豫王妃闻言放心。   倾泠看着母亲,摇头笑道:“娘与女儿一样,毫无经验。”   “嗯?”安豫王妃一怔。   “本是严冬腊月,天寒地冻,那一日又大雪,又是天黑,天气实是恶劣又危险,可女儿不知。出了山洞后,既不知路途,也不知方向,当时只顾着要逃离那侍卫,于是也就不管不顾地走,都不知道走到了哪儿,人又累了,便想歇息会儿,结果这一歇息,人就睡过去了。”倾泠想起那一夜,不由也心有余悸。   “睡一觉起来,便被找到了吗?”安豫王妃追问道。   倾泠又一笑,摇头,“女儿当时想睡了,亦这么想,等睡醒了后再走,许就能找着路了。”说着移眸望向殿外,那一场大雪,至今日早已消融干净。“后来才知道,寒天雪地里睡着了,人的四肢躯干便会慢慢地冻僵,最后整个人都冻得僵硬,那时候便是冻死了。”回眸看着母亲,“女儿差点儿便一睡不起,差一点儿再也看不到娘了。”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3) 安豫王妃闻言胆寒,抓住女儿的手,“那……你没事吧?”她亦是娇生惯养一生,未曾受过丁点儿苦难,哪会知野外雪地的危险。此刻得知后果,就算女儿已然端坐眼前,可只要想想,依旧生出后怕之心。   倾泠握了握母亲的手,道:“后来是二公子找着了女儿,女儿才幸免一死。”   “幸好!”安豫王妃松一口气,“幸好二公子找着了你。”略略一想,又道,“如此看来,最后是二公子把你找回了,所以才有了你与小叔子有私情这等流言!”   倾泠手一颤,眸光看着母亲,惊讶之中,还夹着些其他情绪。片刻后,她垂眸,低低道:“原来……还有这等流言。”   女儿的那一丝轻颤,安豫王妃察觉到了。她心中一动,移眸静静地看着女儿。   倾泠自母亲手中轻轻抽出手,略调整思绪,继续道:“二公子还说女儿运气好,常人在雪地里睡那么久,就算不冻死,救回来那必也是四肢受损。后来女儿想,许是女儿练的内功护住了女儿的心脉,才撑着一口气,等到二公子来救我。回来后,二公子本还担心女儿受寒过重,会留下隐疾,开了方子交付方令伊、内邸臣,要他们看护好女儿。他不知,女儿既有内功在身,又知晓了厉害,自会运气活血通脉,驱除寒气。”见母亲又眼带忧心,忙又道,“娘你放心,女儿而今已全好了。”   “嗯。”安豫王妃点头,目光却依旧看着女儿,女儿神色坦荡,可思及她刚才的反应,心头忽生凉意。   殿中有片刻静然。   半晌后,安豫王妃才道:“你安然无事,娘甚为欣慰。只是而今流言四起,你心里可有底?”   倾泠默然片刻,才道:“娘是问女儿如何应对?”   “嗯。”安豫王妃点头,“娘知你的性情,这等事你只会漠然待之,只是你而今却不能如此。你可以不理流言,不受流言影响,可你此刻嫁入侯府,与侯府一体,侯府却不似你一般可以不理会,不受影响。这等流言飞语会损了威远侯府的体面尊严,会让侯府里的人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日子久了,更会生出愤恨怨怪之心。侯府既是你以后的容身之所,你便不能不顾及它。”   倾泠沉默,移眸怔怔地看着殿中某处,许久后才道:“女儿以前或不知,可自入侯府后,也是知道一些的。这世间的人和事总是枝蔓相牵,复杂非常。就好比这些流言,已不只是女儿一人之事,它牵扯到整个侯府,甚至牵扯到整个皇族。”   “所以,你必要想个应对之策,决不能听而任之。”安豫王妃叹道。   倾泠转头看着母亲,“娘今日来,便是因为听了这些流言,所以担心女儿,是么?”否则以母亲的心性,又怎么会愿意出园到这里来。   安豫王妃淡淡一笑,默认了,“帝都里如今就好比一湖混浊的水,想要这水变回原来的清澄,便要找到那暗中搅乱水源的人。”   倾泠不语,静默了许久后,才开口道:“其实……女儿差不多知道是何人所为。”   “嗯?”安豫王妃一愣,“你知道是何人?”   倾泠点点头,“这事看似毫无头绪,其实只要稍稍细想,便能得出结果。”   “哦?”安豫王妃略带奇异地看着女儿。她本是担心女儿未经世事,突遇此事会手足无措,却不想她心思竟是如此敏捷。   “女儿昔日看书,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篇故事,而那故事总结一句话便是:无论什么样复杂的阴谋诡计,只要找到最终的最大利益获得者,那便是谋划者。”倾泠清淡的眸子湛亮如镜湖,“这人要侍卫带着我失踪一两个时辰,而我一回帝都便有了这些流言,足见此人是早为女儿准备好了这‘私奔’的名头。由此亦可知,此人完全是针对女儿而来。那么只要想想,女儿若为流言所毁,最为称心的人是谁?这最称心者,便是此事的谋划者!”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4) “嗯。”安豫王妃颔首微笑。原来对此事的一点儿忧心,此刻全然放下,甚至她都不急着知晓那人是谁,因为她知道,那人害不到她的女儿。当下淡然问道,“那泠儿与娘说说,这事到底是何人谋划。”   倾泠倒不急着说,移步走下锦榻,将一旁炉上温着的热水端过,为母亲与自己添过茶,才重新坐下。   “知悉白昙山一事的,只有白昙寺中的僧人、女儿的随侍,及侯府里的一干人等。白昙寺的皆为出家人,不可能做这等事,亦无做此事之理由,那么便只能是随侍及侯府中人传出流言。”   倾泠揭开茶盖,淡淡水雾,袅袅茶香里,她悠然启口:“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此刻流言才起,或许众人还只在惊讶之中,半信半疑的,但传得久了,便会成了真的。而当流言成真时,女儿名节不存,亦是私德有亏,陛下再宠女儿,那刻也不能护。那么那时,女儿就算是公主,堂堂威远侯府也不能要这样的儿媳,秋意亭再大度,亦不能容忍这样的妻子,是和离,是休妻,那都是情理之中。那人最终的目的是逼女儿离开侯府,如此再看,女儿离开,所有随侍亦要离开,所以随侍没理由做这等事,余下便只侯府中人,而侯府中不能容女儿之人,寥寥可数。”   “嗯。”安豫王妃点头,亦啜一口茶,“看来事因是出在侯府。”   倾泠笑笑,再道:“这人能知那侍卫家境贫寒,亦知他老父病卧在床,以钱银诱之,又行事谨慎,足可见这人是十分细心。而那般细心谨慎,纵观侯府只两人。其中一个是二公子,但他细心体贴出乎天性,行来自然无痕,再则他……是决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我之事。而另一人,处处细致温柔,得人赞赏,可刻意为之,便带出痕迹,便有了破绽,女儿回程那日,便已看出来了。”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安豫王妃放下茶杯,含笑看着女儿。   倾泠微微一叹,然后轻轻念道:“以雅以南,以不僭。”《诗经·鼓钟》   “嗯?”安豫王妃疑惑。   “这是名字的由来,戚以雅,吕以南。”倾泠解释道。   “这两人是谁?”安豫王妃并不了解侯府情况。   “侯爷两位侧室戚夫人与吕夫人的侄女,自小长在侯府。”倾泠答道。   “喔,”安豫王妃点点头,“她两人为何要如此?泠儿入侯府,难道于她们有何不利?”   “呵呵……”倾泠嗤笑,抬手以杯盖轻轻撇动杯中碧绿的茶叶,“女儿之所以到今年才成婚,是因秋意亭屡屡延婚。而她俩年纪与女儿相当,却今时今日未曾婚嫁,甚至定亲的事都不曾有,其因便不难猜了。”   “原来如此。”安豫王妃恍然大悟,“这般说来,倒也是有因有头了。”   “吕以南性子直率急躁,怕是没这等心计,这般谋划的行为,想来出自戚以雅之手。”倾泠指尖划着杯沿,缓缓道,“前两天听说她们去了华门寺,再算算流言出来的时间,想来就是借华门寺上香之际传出。以戚以雅之才智,女儿不在了,迟早有一日,她终可得偿心愿的。”   “嗯,这般年轻却有这等心计,这女子倒是十分可怕。”安豫王妃轻轻叹道,转而又问女儿,“你既已知元凶,那如何打算?”   倾泠却不语,只是皱起了眉头。   安豫王妃养女十八载,又岂会不知女儿心中所想,道:“泠儿,你是觉得与那等人争斗太过肮脏龌龊,所以不屑为之?可你要知,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越近权势名利之处便越多,你身为公主,深得帝恩,又嫁入侯府,怎可能不与此等人打交道?更甚至日后秋意亭加功晋爵,你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只会更多。你不可能孤高清傲一生!”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5) 倾泠闻言,蓦然抬头,看着母亲,半晌后,沉沉地道:“女儿讨厌这样的人和事。”   安豫王妃一呆,然后深深地看着女儿,久久不语。   “娘,女儿真的不喜欢这些,女儿不喜欢的,便不想做。”倾泠抱住母亲,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想寻求抚慰。想起这几月侯府里的生活,心头便是一片茫茫然的,完全没有往日集雪园里的简单宁静。若是日后日日年年皆要如此,那这一生岂止是不欢,那是折磨。   “娘,女儿一点儿也不喜欢过这样的日子。”   安豫王妃抱住女儿,听着女儿的话,心里生出深深的愧疚。女儿之所以如此,皆是因她给予她的成长环境造就。   “泠儿喜欢什么样的日子?”   “女儿喜欢呀……”倾泠闭上那双眼,轻轻道,“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日子。不要有这么多的人,也不要有这么多的事,简简单单的,就和在集雪园一样,就可以了。”   “傻孩子,集雪园里又怎么算得好。”安豫王妃叹息。   “可至少比在侯府舒服多了。”倾泠在母亲怀中蹭了蹭。   这般行为,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母女俩皆是性情冷淡之人,极少亲近温存。可此刻,不知是因久不相见,还是因这数月心境的转变,这般相依竟是如此自然温馨。   一时间,两人便只是静静地相依。   倾泠在母亲温暖而带着淡淡幽香的怀抱里,只觉得无比安宁。   安豫王妃拥着女儿,却是思绪万千。   过往的岁月,哗啦啦忽然都到了眼前。那些平静的,那些欢乐的,那些悲伤的,那些爱恨的……那所有的,都是在这个帝都里发生的。   若当年,若不曾来此,若只是在风州,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一生绝不会如此悲哀。   这个帝都里,富贵荣华到极致,却毁尽她一生。   风州,曾有那些花,那些人,还有那些过往的欢乐……   若终生布衣,又怎会有如今的悲楚。   良久后,她静静启口,问:“泠儿,你可有想过另一种生活?”   “嗯?”倾泠睁眸起身。   安豫王妃眼眸怔怔地落在虚空,仿佛透过了那里看着别处,惆怅地,萧索着。   终于,她再道:“以前娘亦曾想过,可怕你在外头吃苦,亦担心你难以过活,所以才赞成你嫁入侯府。可此刻,娘知道,以你的聪慧,又有一身武功,无论去哪里,你都可学会自己过活,都可以照顾好你自己。”   “娘,你是说……”倾泠瞠目。   安豫王妃目光落回女儿身上,“只要你是宸华公主,只要你在威远侯府,你便不可能摆脱那些人和事。你若真不喜欢,那么你便只有离开。”   倾泠一脸惊愕。   安豫王妃却是一笑,倦倦地带着一丝哀伤,“娘活到今日是为了你,娘只愿你活得开心,余者娘皆不在意。所以,你若留在侯府,那便站出去面对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以你宸华公主之尊去执掌侯府,让你不喜欢的人和事都匍匐于你脚下,立于帝都的高处。要么,你离开这里,去过你喜欢的日子。”   倾泠呆呆地看着母亲,“离开……”   “是的,带着孔昭离开这里,离开帝都,你们走得远远的。在某个你喜欢的地方住下,日对田耕,夜对花月,书画瑶琴相伴,过你所想的简单的日子。又或者,天高海阔,山长水远,任你行去。”安豫王妃轻轻地说着,面容安宁,声音平静,“虽不富贵,却可自在。”   “离开侯府,走得远远的……”倾泠喃喃。她没想到母亲会这般对她说,惊讶之余,竟隐有欣慰。她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神色间是一片宁静。可是她又如何能有这般宁静?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6) 离开……她怎么没想过。   那日大雪之中,相拥的那一刹,她曾想着就那样与秋意遥远走高飞,去天之尽头,与他一生相守。可……她终究是与他回来了,因为,她知道他不能,而她……亦不能那样毫无交代地抛下母亲与孔昭。   若此刻离开,便一生再不得见他……   如此一想,顿生悲恸,胸口仿若有利刃绞着似的,疼痛难当。   安豫王妃一直静静地看着女儿,看她震惊,迷茫,犹疑,不舍……最后却是满目悲伤。先前心头的那点凉意再次回来。这样凄切的眼神,她怎会不明白。女儿这是喜欢上了某个人,才会有如此神情。只是她喜欢上了谁?秋意亭未归,她又素不喜与人接触……蓦然,当日婚典上见到的那个晨风晓月似的男子跃入脑中,再思及女儿提起他时的情态,全明白了。   是他!也只能是他!   只是……   心中陡然一寒,遍体生凉。   兄弟!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喜欢一个,却嫁着另一个,一生无尽无终地折磨!   她的女儿,怎能重蹈她的覆辙!   她猛然起身,抱住女儿,“泠儿,你不能!娘一生的痛苦,你不能再有!”   “娘?”倾泠不明白母亲这突然的激动为何,抬首,却看见母亲一脸的悲楚,身子竟然还微微颤抖着,不由慌了神,“娘,你怎么啦?”   安豫王妃却只是紧紧抱着女儿,不语,眼中却有泪水滑落,冰凉而苦涩,“泠儿,娘不能让你重蹈覆辙!”   “娘……”倾泠启口,想问,却最终只是轻轻承诺,“你放心,女儿会想清楚要怎么做。”   那一日,安豫王妃在侯府用过午膳后,并未离去,依旧回到德馨园里。母女俩在园中走走看看,后又到书房,倾泠将近来看的书、画的画都取来给母亲看,两人一起看一起品,如此便差不多一日过去了。   申时,安豫王妃才起驾回王府,倾泠亲自送母亲。   从德馨园里出来,母女俩一路缓缓而行。安豫王妃一路都牵着女儿的手,几次侧首看着女儿,目光眷恋而不舍。   经过花厅前的小花园时,隔着假山便听得前头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你慢一点儿!你这到底是要去哪里?秋家二公子住的园子,不往这边走啊!”   “蠢材!本公子要去看秋家二公子,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的!本公子好不容易入了这侯府,当然是要去看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啊!唉,自那日相见,公子我自此茶饭不思,已为伊消得人憔悴!公主啊公主,你可知区区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啊。”这公子声音清朗,只不过最后那一句以一种深长的吟哦的语气诵来,让人听得起鸡皮疙瘩。   “得了吧公子。公主早已嫁给秋大公子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且,小人也看不出你对公主有什么痴心,昨日你不还去了月香楼,对着榭月姑娘也是这么一段话的。”这位仆人显然是非常不以为然。   “公子我对所有的美人都一片痴……”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人已转过了假山,已看着假山后的人。   “公子,你倒是走呀,这过道太窄了,别挡着路啊。”身后的仆人推了他一把,然后转了出来。一眼看见假山前的人,顿时呆了。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燕云孙及他的随侍。   燕云孙手中的鞭子再一次掉落地上而不知,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娘呀,我的老天爷呀,你让我见着这样的两位美人,可不是让我以后不要娶老婆了!”一边说着,一边那双眼忙个不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舍不得少看其中一个一眼,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就好,那样就可以分出来,这双看左边的美人,那双看右边的美人,这双看美人的脸,那双看美人的手,这双看美人的肩,那双看美人的腰……忙忙碌碌,痴痴迷迷,双眼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便有些头脑发晕了。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7) 倾泠看着燕云孙那般模样,忍不住又是轻轻一笑。   “唉,美人一笑,倾城又倾国啦。”燕云孙那双眼一亮,痴痴地看着倾泠,“我若是皇帝啊,为着这样的美人,都愿意把帝位拱手让人了!”   这刻,安豫王妃也不由被他逗得莞尔。   燕云孙那双眼又是一亮,盯住安豫王妃,细细看着,“美!真是美!无处不美!所谓国色天香,便该是如此吧。”   “放肆!”陪侍在旁的方珈轻叱道,“王妃、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穆悰亦道:“九公子,安豫王妃驾前,不得无状。”   “我乃为美而倾倒,哪里是无礼了。”燕云孙摇头,不过还是整冠一礼,“燕云孙见过安豫王妃,见过宸华公主。”   “王妃,这位乃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穆悰一旁介绍道。   “敬熙伯?”安豫王妃目光一凝,落在燕云孙身上,“你是燕文琮的儿子?”   “正是。”燕云孙被安豫王妃目光一注,顿觉全身飘然,摇头晃脑便道,“王妃认识我爹?何时认识的?可是年轻时认得的?听闻老头子年轻时亦是一表人才,若那时娶到了王妃就好,这样我便有如此绝世美人做娘亲,那区区我定也生得翩翩一代美男,到而今正可配神仙似的公主,也不用便宜了秋意亭那死小子。”   “九公子!”方珈见他越发不像话了,顿时厉声喝道。   被她这一声猛喝,燕云孙吓了一跳,这才转头看着方珈,然后又一脸殷切的笑,道:“原来是方女史呀,多年不见,你依然容颜如初,实慰我心呀。想当年你双十年华,正是貌美如花,区区虽则年幼,亦为你倾心,特为你写得情诗一首。奈何你面薄情怯,竟然扔火盆里烧了,糟蹋了区区的情意不说,实则是伤煞区区的心呀。”   “你!”方珈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刻,众侍从不由皆看着她,见一贯温文大方的方令伊此刻满面通红,秀目圆睁,不由皆掩袖偷笑。   “呵呵……”一声轻笑传出,却是一旁孔昭忍俊不禁。   “哎呀呀,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美人呀,失敬失敬。”燕云孙看得孔昭,又一番惊讶赞语。   “九公子,你……怎可说出这等荒唐之语!”一旁的穆悰也拿这脸皮堪比牛皮的燕九公子无可奈何。   这时跟着燕云孙的随侍醒转神来,忙过来行礼,“小人拜见王妃、公主,及各位大人、姐姐、妹妹。我们家公子向来只看得到美人,其他什么都入不得他的脑子,还请诸位就当他是个傻子,别与他计较了,也请王妃、公主千万别降罪于他。”   若说燕云孙放肆得叫人惊讶,那他这随侍便也大胆得叫众人开了眼界。   “哎呀,燕辛啊,亏得你跟随我这么多年,竟是不了解公子我。要知道这世间美人如云,我一双眼都看不过来,哪里还分得出工夫去看其他,去想其他呀。”燕云孙却是这般道。   一直静静地看着的安豫王妃忽然如此道:“燕文琮那死板的性子竟然养得出这么个儿子,倒是难得。”   这话一说出,不止众人惊讶地看向她,便是燕云孙也一整神色看着她。   安豫王妃眼眸在燕云孙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抬步离去。   倾泠亦是看一眼燕云孙便离去,身后众随侍忙跟上。   方珈临行前瞪燕云孙一眼,穆悰则是叹一口气,孔昭却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几眼才走。   片刻工夫,假山前便只留燕云孙主仆两人。   “公子,难怪帝都里老是传说着王妃与公主的美貌。”燕辛如此感慨。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8) “唉,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不在我们燕府。”燕云孙却是这般感叹着。   而前边,安豫王妃与倾泠的对话却是完全不同。   “这燕云孙看似言行*无状,可那双眼清湛有神,倒不似寻常的纨绔子弟。且眉宇间一派疏朗洒脱,这孩子活得很自在快活,帝都里倒少有这样的人。”安豫王妃是这样评价。   身后方珈听着很想反驳,只不过动了动唇,最后,终是咽了回去。   “女儿当日长街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便觉得他十分难得。”倾泠微笑道。   安豫王妃看向女儿,倾泠亦转头看着母亲,彼此眼中皆是一份了然的笑意。   送走母亲,看看天色亦不晚,倾泠心中思绪纷扰,便往梅园行去,想在那里静一静。方珈与孔昭陪着她,其余人等随穆悰回德馨园去。   梅园里满园如火的梅花已凋落大半,枝上残梅疏落,地上铺着一层浅浅的落红。一眼望去,似霞散锦断,虽有艳光绮色,却只是残艳衰色。   “去一趟白昙山,想不到回来时,这梅花竟然就谢了。”孔昭看着满园的落花,微有惋惜。   正说着,一阵寒风吹过,顿时枝头花落纷纷,地上落红起舞,淡淡冷香,绕风轻萦。   “公主,以前看书时曾看到有‘落红如雨’的句子,可不正是说眼前么。”孔昭看着那风中飞荡的落花,不由得伸手去接,便有几片梅瓣飘落掌心。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倾泠却轻轻念道。冯延巳《鹊踏枝》   “咦?”孔昭听着,然后笑道,“公主念的这句可比‘落红如雨’更合眼前情境了。”   而一旁的方珈闻之侧目。这一句太过缱绻哀伤,以公主的性情,怎会有如此感慨?   倾泠缓缓穿行于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飘落她肩头发上。斜斜的冬阳在她周身洒下薄辉,疏梅残红自她身后铺展延伸,仿如一卷名画,虽笔色清艳明媚,神韵却是清寂而忧伤。   方珈怔怔看着,脚下都忘了移动。   倾泠在梅下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对方珈、孔昭道:“我在这儿坐会儿,你们自去忙你们的。”   方珈想了想,道:“我去为公主泡壶热茶来,孔昭你陪着公主。”   “嗯。”孔昭一脸乐意地点头。   方珈转身出园。   一时园中便只主仆两人,孔昭见公主只是静静地坐着,便也不去打搅,自顾自在周围的树下走动,间或看到了好的梅枝便折下,打算回去后插在瓶中。   倾泠自袖上拈起一朵落梅。落梅依旧颜色鲜艳明媚,可到明日,它便该枯萎了。   花无百日红,那人呢?   这一园梅花,便在这短短一月间自开自落。而她这一生,是否要如这梅花一般,在这侯府,在这德馨园里花开花谢,幽独而过?   一生,有多长?   四十年?五十年?   数十年,在这四面围墙间,等待着功名赫赫的夫婿。   贤德持家,柔惠待人,做着宸华公主与将军夫人,帮衬着夫婿节节攀升,至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再迎来送往着帝都名门闺秀与贵妇,攀比炫耀,谋算陷害……年年岁岁如此,她可要?而她,能与那夫婿互为欢喜,互为倚靠?他可以数次延婚,他可以婚后数月不归,无只言片语,他……又怎会置她于心头?此刻,这府中只是一名婢妾,可日后呢?怕不是有更多的爱姬美妾,更多的戚以雅、吕以南。她难道要在这往后的数十年里,与这些女人日日争宠,月月暗斗?   数十年……   数十年就在这咫尺之间,与他……相思相望不相亲? 拾肆 残红犹自多情舞(9) 手一颤,落梅坠下。   不得相亲便是相煎,情深缘浅又能奈何?   可是,离开……远别母亲,一生不得见他……那又何尝不是煎熬?   “哎呀!公主,我们可真是有缘啦,想不到这么快又在这里相遇了。”蓦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梅园里响起。   倾泠闻声,侧首望去,便见燕云孙领着燕辛悠然而来。   一枝红梅在手,本是潇洒踱步的燕云孙却在她侧首的那一瞬顿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她。   那刻,已近夕暮。浅辉淡光里,她微微侧首,一道完美的侧影呈现于残芳落蕊中,眉间隐隐一缕凄绝哀艳,却清眸如冰寒,玉容如雪寂,仿佛遗世独立的遥远,偏一份孤冷,又触手可及。   那一刹,仿似有什么在心头狠狠抓了一把,燕云孙觉得窒息似的闷且痛!   “原来是九公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孔昭一见他,便道。   燕云孙回过神来,面上自然浮起*的浅笑,“这是缘分,我本是随意走走,可天上的神仙菩萨们却将我指引到这儿来,想来就是要我与公主一见的。”   扑哧!孔昭不由轻笑,“你怎么说话老这么有趣。”   “那自是因为区区风趣幽默,人见人喜。”燕云孙挺胸扬首。   后边的燕辛却暗中撇嘴,什么神仙菩萨,托那两只母鸡的福,现在帝都的人全都知道,入得威远侯府,一定要去梅园转转,很有可能在那里“偶遇”宸华公主。   倾泠见燕云孙到来,既没起身离开,亦没言语,只是看一眼,便转回头,依旧静静地坐着。   燕云孙却也无须招呼,自顾自走近,隔着约莫三尺之距止步,然后一撩衣袍,便席地坐下,唇齿含笑地看着倾泠。   倾泠则如若未察,目光看着前方的一株红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燕辛早见惯自家公子的行为,只是等候在一旁,目光随意找了一株梅花瞧着,便不再移动。   孔昭见公主没啥反应,便又自顾自寻梅折枝去了。   于是,园中虽有数人,却是一片静悄悄的。   当方珈提着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夕暮绯色里,人物俊美,梅花红艳,人花相衬,静默无言,如一幅完美的画卷,不可再添一丝一毫。   可方珈还是走入画中,打破了那一片静美,因为府外已流言如虎,这府内可不能再传出什么。   “公主,茶来了。”   那一刻,静谧如一层轻纱,被一言掀起,随风而去,人人回过神来。   “哎呀,方女史你来了。”   “我现在是公主家令伊,九公子莫唤错了。”方珈眼角瞟一眼。   “其实区区更喜欢唤你方美人。”燕云孙却是嬉皮笑脸的。   “你……”倾泠忽然开口。   燕云孙回头看她。   “言己所想之言,做己所想之事。”倾泠看着那双似*还清湛的眼,“心下是何感觉?”   燕云孙一怔,片刻后,他迎视倾泠的那双眼,轻笑,朗朗如日月入怀,“舒服。”   “喔。”倾泠侧首,“得到舒服,必然失去更多,悔吗?”   “不。”燕云孙摇头,“当初想得到时,便已决定舍去。”   “嗯。”倾泠点头,起身,“得到与失去,上苍总是很公平的。”接过方珈递来的茶杯,手一转,递至燕云孙面前,“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醇绵长。”   燕云孙惊异,然后眼中放出明耀的光芒,起身接过,“多谢。”   倾泠再接过方珈递来的茶,饮两口,递回,“天色不早了,回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公主有什么想得到的?”身后,燕云孙追问。   倾泠脚下一顿,然后一声叹息宛若梅边轻风,“我所想的,如天边云水边月。”   燕云孙一呆,怔怔地目送她离去。   许久后,燕辛几乎要催促他时,才听得他长长叹息一声,让燕辛分外惊奇。自他跟着公子以来,所有的轻吟浅叹不过都是在美人面前故意为之,何曾听过他这等惆怅幽隐的叹息。侧首望去,却不见了那一脸**的笑,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默着。   “这样的佳人,真是便宜秋意亭这死小子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是拼了命也该去当个状元做个将军什么的,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有说,只是怅怅然地回府了。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1) 看着雍容淡定的王妃,蓦然间想起多年前风家老爷对王爷说过的一句话:我这个女儿亦是胸藏利剑、腹有畴略之人,原与你是佳配,奈何你们相遇太晚。   安豫王妃回到王府时,正是薄暮时分。府前侍卫一见车驾到,即刻迎上,牵马搬梯,侍候王妃下车。   入得府后,安豫王妃即对身边众随侍道:“你们都忙自己的去吧,我这儿不用侍候,一会儿去跟总管知会一声即是。”   “是。”众随侍躬身退下。   待一干人走得干净,巧善、铃语两人伴着王妃回集雪园去。此刻正是晚膳之时,府里的人要么用膳要么忙着,是以一路并未遇着什么人。三人静静地穿行,经过前府回廊时,前方隐约传来窃窃话语声。待绕过转角,那话语声虽低,却可听得清楚了,从声音的方向可辨,那说话的人正隐在转角前一丛低矮的花树后。   “陆成哥,这是我随虞夫人去华门寺时求的菩叶灵符。听说这灵符极是灵验,你带在身边,愿它能保佑你。”一女子细声道。   “椿儿,你待我真好。”一男子轻声道。   三人脚步本就轻,闻得前边说话声,安豫王妃忽然止步,身后巧善、铃语便也跟着停步,只是两人略有些奇怪。听这对话,想来是府里的仆从有了私情,可王妃从不理府中之事,此刻怎么在意起来?   “你也知道人家待你好?”那椿儿话里带着娇羞。   “知道,当然知道。”那陆成生怕她不信,连连道,语气略急,连带声音都大了点儿,“椿儿,我心里有你,只等我立得功劳,便去请求王爷将你许配给我!”   “你小声点儿。”椿儿忙告诫他,接着又细声细语道,“你……你可不是哄我吧?”   “好椿儿,天地鬼神作证,我陆成梦里都想着娶你做老婆!”陆成急道。   扑哧!椿儿一声轻笑,“来,我给你戴上这菩叶灵符。”   回廊里,安豫王妃偏首看一眼巧善,巧善会意,咳一声,喝道:“什么人?”   花树后边的人一惊,顿时一片寂静。   “放肆!是何人?敢在王妃面前鬼鬼祟祟!”巧善叱道。   花树后的人闻言慌了,赶忙从藏身处走出,低首至回廊,双双拜倒,“奴婢(小人)拜见王妃。”   安豫王妃淡淡扫一眼面前跪着的两人,一男一女,皆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想来就是那陆成与椿儿。陆成身着侍卫服,不用想,便知是府里的侍卫。椿儿金簪绾发,上身一件半新的玫红绸袄,下身一件同色的襦裙,也不似下等仆妇的穿戴。   “抬起头来。”   两人抬头,皆面带惶色。   陆成眉目端正带有英气,椿儿面容秀中带俏,并肩跪在一处,看着倒是很匹配的一对。   安豫王妃的目光却落在椿儿手中那一片未来得及给陆成戴上的菩叶灵符上。   “你这灵符倒是挺别致的,在何处求的?”   两人私情被喝破本是满心慌乱,兼这喝破之人是王妃,更是惊惧交加,只想着这次不死亦要脱层皮,却万万没想到王妃开口的第一句会是这么一问。惊异之余,椿儿老实答道:“回禀王妃,是奴婢在华门寺求的。”   “哦?”安豫王妃目光移至椿儿脸上,“华门寺?你一个婢女竟敢擅自出府,你好大的胆子!”   “禀……禀王妃,奴婢没有擅自出府。”椿儿忙辩解,“这灵符是随虞夫人去华门寺做法事时求的。”   “还想说谎!”安豫王妃却冷冷道。   “奴婢没有说谎。”椿儿满脸惶急,“奴婢是虞夫人的近身侍女,大前天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夫人每年都会在那天去华门寺做法事,奴婢亦每年都有随行,这灵符便是那天求的,还望王妃明鉴。”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2) 安豫王妃黛眉微动,想起女儿那句“前两天听说她们去了华门寺,再算算流言出来的时间,想来就是借华门寺上香之际传出”。   “大前天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你随虞夫人去了华门寺做法事?”她淡淡启口问道。   “是。”椿儿忙答。   “你这灵符倒和威远侯府的戚小姐求的相似。”她再次淡淡开口道。   “戚小姐也是在华门寺求的……”椿儿的话忽然断了,那一刹,她想起了华门寺中之事,不由忐忑地抬头看一眼安豫王妃,见王妃神色平静,才道,“都是在华门寺求的,自然差不多样。”   “嗯。”安豫王妃点点头,再问道,“虞夫人每年的那天都会去华门寺做法事?”   “是。”椿儿答,又加上一句道,“虞夫人对父母的孝顺,王爷也极赞赏。”   “哦?”安豫王妃看着这椿儿,唇角微微一勾。这小小侍女也颇有几分聪明劲儿,搬出王爷来,是想压一压我吗?“你们俩起来。”   两人一怔,抬首看着安豫王妃,都有些不敢置信。难道王妃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可看王妃神色,却不似假话,忙一磕头,道:“谢王妃。”然后起身。   冷不防,安豫王妃忽然又问道:“戚小姐也是那天在华门寺求了你手中这样的灵符?”   “是。”椿儿瞬即答道,答完了人又是一呆。   “喔。”安豫王妃目光看一眼椿儿,轻轻颔首。   椿儿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安豫王妃,见她依旧是一脸平静,不似发现了什么,可她又为何老问华门寺中的事?就算那天虞夫人与戚小姐、吕小姐都在华门寺又如何,她们彼此既不曾识得,亦不曾言谈,两者也毫无关联,王妃便是有何想法,也不至于将她两人联在一处想。而且,那些话乃是她偷听得来,戚小姐、吕小姐根本不知道,估计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流言是因她们而起,所以王妃便是听到了流言,那她要查也该是查侯府,查那些跟去白昙山的人,怎么查也查不到安豫王府来才是。何况王妃或许只是对菩叶灵符一时好奇,不一定是因那事。   如此一想,稍稍安心,暗想刚才失言,此刻要撇清没有见过戚小姐是不可能的,当下又解释道:“那天法事完后,奴婢陪夫人出来时,正碰上两位漂亮的小姐入殿拜佛,后来听寺中僧人说,才知道是威远侯府的两位小姐。”   “喔。”安豫王妃不置可否地应一声,目光看一眼椿儿,然后转向一旁一直静默而惶然的陆成,“这便是你的情郎?”   此言一出,椿儿心中顿时又一慌。王府家法严苛,若被王爷知晓府中侍卫与侍女有私情,那陆成哥不要说前程,便是性命也难保。正暗自焦急时,耳边却听得陆成道:“王妃,是小人引诱了椿儿,若治罪,小人愿一人承担,还求王妃慈悲,饶过椿儿。”   “陆成哥……”椿儿转头看着陆成,心中又是感动又酸楚,“怎会是你一人之事,椿儿心里亦欢喜你。”   “椿儿。”陆成看着椿儿,焦虑又欢喜。   “倒是一对有情人。”安豫王妃微微叹道。   两人听得,不由都看向安豫王妃,如绝缝中见得一丝光明,双双跪下,“求王妃开恩。”   安豫王妃不语,淡淡看着下方跪着的两人。   于是回廊里一时静默如渊,只有暮风时时穿过,鸣廊拂栏,吹得花树簌簌作响。   陆成、椿儿垂首跪着,一颗心吊在半空,慌乱,惶急,恐惧,还带着微微的希冀。   许久后,才听得安豫王妃缓缓的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响起,“椿儿,我可以成全你。”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3) 椿儿闻言,迅速抬头,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   “只不过……你亦要成全我。”安豫王妃平静的眼眸看着椿儿,通透而冷然。   椿儿一呆,下一瞬,遍体寒战,仿如风中秋叶不胜冷瑟。在王妃冷漠而了然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如不着寸缕,从里到外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王妃她知道,她竟然知道!   可她为何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夫人做下的事,整个安豫王府除自己与夫人外再无人知晓,可王妃是怎么知道的?王妃知道了,她该怎么办?王妃不但知道那事,甚至此刻还握着陆成哥的前途性命……   陆成看椿儿一脸惨白地发着抖,不解,可心下更不忍,不由开口道:“王妃,您要椿儿……”   “闭嘴!”   安豫王妃目光睨他一眼,那一眼令陆成心胆一颤,后半句话咽回肚里,再不敢开口。   回廊里一时又沉寂。   许久后,椿儿垂首,以额触地,哽声道:“椿儿求王妃成全。”   安豫王妃微微一笑,看着椿儿,淡然地带着万事握于掌中的端严,吩咐铃语,“你去唤葛祺,就说我在前府正殿等他。”   “是。”铃语去了。   “你们随我去正殿。”安豫王妃淡淡丢下一句便转身往回走,身后巧善跟着。   椿儿、陆成两人起身,相视一眼,椿儿一脸惨然,陆成一脸不解。   “陆成哥,我们走吧,是生是死都在今晚。”   正殿里,安豫王妃刚坐下片刻,王府大总管葛祺便已迅速到来,近前行礼后,才道:“不知王妃唤小人何事?”   安豫王妃看着他,当年初见时,还是个清秀伶俐的小侍从,而今却已是沧桑满面的王府大总管。想着,不由得唇边浮起一抹略带嘲意的淡笑,道:“葛祺,我说的话,你会听么?”   葛祺立时恭敬答道:“王妃但凡有吩咐,小人无不从命。”   “嗯,”安豫王妃点头,“你着人去将两位侧妃及她们所生的公子、郡主请来。”   “是。”葛祺也不问缘由,转身即吩咐去请人。   过得一刻,青氏、成氏领着儿女匆匆来到正殿,见安豫王妃在座,皆是一愣。请他们来的侍从只道是大总管正殿有请,以为是要为府中过年之事相商,或者宫中有何旨意,却未曾想到殿中会见到十年未见的王妃。   几人很快反应过来,忙上前大礼参拜,“妾身(孩儿)拜见王妃。”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   几人起身,目光皆看一眼葛祺,却见他垂首敛目地侍立在王妃左侧,未有丝毫反应。如此看来,唤他们前来的不是总管,而是王妃了。   青氏、成氏相视一眼,然后青氏上前,垂首恭问:“不知王妃唤妾身等前来有何事?”   “几位先坐。”安豫王妃却只是淡淡道。   “是,谢王妃赐座。”   几人依次坐下。   正殿之中,首座端坐着安豫王妃,左右两边各有四张大椅,青氏领着儿子泳坐了左边,成氏领着两个女儿汐、沁坐了右边。   “葛祺,你着人去将虞媵姬及她所生的公子、郡主请来。”安豫王妃又吩咐道。   “是。”葛祺应道,转身又派人去唤。   殿中,安豫王妃扫一眼皆面有讶色的诸人,然后冷声唤道:“椿儿。”   “罪婢在。”椿儿走至殿中跪下。   青氏、成氏见之,不由都感诧异。这椿儿不是虞媵姬的贴身侍女吗?怎会在此?又为何会自称罪婢?不由得都看向安豫王妃,心中疑惑无比。   可安豫王妃却不言不语,只是端坐于首,面色静然。两旁,葛祺垂首敛目在左,巧善、铃语静侍在右,无端的,便有一种威严一种压抑,令殿内几人心中都有些忐忑起来。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4) 又过得两刻,虞氏及泓、汀到来,看到殿首端坐的安豫王妃,皆是一愣,再看到殿中跪着的椿儿,又是一怔,脚下不停,至殿前跪拜行礼,“妾身(孩儿)拜见王妃。”   安豫王妃目光在下首跪着的三人身上一溜,片刻后才道:“葛祺,请公子、郡主坐下。”   “是。”葛祺应道,上前走近泓、汀,道,“王妃赐公子、郡主坐,请起。”   此举,不但虞氏母子三人惊愣,便是青氏、成氏等人也是惊愕不已,不解王妃这母跪子坐是何意。   泓、汀起身,泓便坐在泳下方,汀在沁旁边坐下。两人看着依旧跪着的母亲,不由都把目光望向了安豫王妃。   而安豫王妃的目光则看着虞氏及椿儿,神色从容中带着一份冷然。   地上只虞氏及椿儿依旧跪着,殿中诸人不解,便是虞氏也是惊疑不定。她本就心中有鬼,此刻见得王妃如此,不由得悄悄移目往椿儿望去。椿儿亦悄悄看向她,一触她的目光即畏缩垂下。虞氏顿时心头一紧,难道是……正忐忑,耳边忽听得安豫王妃清冷的语调。   “葛祺。”   “小人在。”葛祺躬身。   “这府中之人之事,我要管一管,你这大总管怎么说?”安豫王妃淡淡睨他一眼。   葛祺立时恭敬答道:“王妃乃王府之主,府中之人之事皆从王妃之命,小人亦无所不从。”   他其实也不知王妃今日怎会有此举,只是他自小跟随在安豫王身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深知王爷牵系在心的只有王妃一人,但凡能令她高兴欢喜的,便是杀人放火,王爷也会随她,更何况只是要管一管这王府之中的人和事。况且王妃本就是府中女主人,只因她自入王府以来即足不出园,万事不理,因此他才做了这王府大总管,管着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人和事。此刻王妃愿意管,也许就代表着她与王爷有破冰之日,他欢喜还来不及,怎会不听令。   殿中诸人听得葛祺之言,心中顿响警钟。这王府里,最大是安豫王,论身份,王妃之后,便是各侧妃、公子、郡主。但府中人人都知,掌管这王府大权的是葛祺,这个跟随王爷数十年的亲信,他的一言一行,几乎就代表了安豫王的意思。此刻他的话,不啻向众人说明,王妃所说所做,便等同于王爷。   一时间,诸人心思各异。   “虞媵姬。”安豫王妃冷冷唤道。   “妾身在。”虞氏赶忙答道。   “你可知我唤你来所为何事?”安豫王妃问。   “妾身不知。”虞氏答。   “不知?”安豫王妃一笑,笑如殿外的寒风,“那你是要椿儿来向你解说一下吗?”   虞氏闻言,心头打鼓,忙道:“王妃,您可不能听椿儿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安豫王妃看着她,凤眸如冰,通透清明,“她说得清清楚楚,有理有据,又怎会是信口雌黄,倒是虞媵姬你,可要细思言行。”   虞氏暗中咬牙,心想那小贱人果然都说出来了!嘴里却喊道:“王妃,妾身冤枉,您可不能听信这小贱人的一面之词。妾身一向对王妃、公主尊敬有加,又怎会做对不起您与公主之事,还求王妃明鉴。”   “对不起我与公主?”安豫王妃重复一声,轻轻淡淡的,却带着透骨的冰凉。   虞氏一抖,不由抬头。   玉座之上,那人雍容端坐,气度威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而她……卑微地跪于冰冷的地上祈求哀怜……蓦然,心间翻涌起一股悲愤,顿扫那惶恐畏惧,昂首对视,眼中只有愤恨与冷诮。就算你知道是我所为又如何,那些话,出我口入他人耳,无痕无迹无凭无据,你此刻便是要椿儿作供,我通通推脱不认,你又能奈我何?难道屈打成招?我是堂堂王爷媵姬,可不是平民贱犯,可不是任你审来任你打!如此一想,心里越发打定了主意,静静地对视,无畏无惧不躲不闪,就看王妃有什么手段。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5) 此刻殿中诸人,虽还有些疑惑,但已大略明白王妃唤他们来是为着虞氏,至于是何事……不由都想起这两日入耳的那些话。能惊动王妃必是因这些流言飞语关系公主名节,王妃这般作为,难道这些流言与虞氏有何关联不成?这般一想,青氏、成氏等人不由都敛起眉头,泓、汀则有些担忧地望着母亲。   安豫王妃静静地迎视着虞氏的目光,看着她从惊惧到愤恨再到此刻无惧的冷笑。安豫王妃看着,唇角微勾,然后淡淡移开目光,望向在座的几个孩子。   当年在集雪园中打闹的几人而今都长大,不再似儿时的骄纵,都安静守礼地端坐椅上。三个女孩汀、汐、沁面貌都肖似各自的母亲,是以都长得极为漂亮,正是水灵娇艳的豆蔻年华。而两个男孩,泳长得酷似其母青氏,斯文端秀,至于泓……安豫王妃目光停在泓身上,心头微微一动。几个孩子中,唯有泓长得像安豫王,五官里只一双眼遗自虞氏,余者无不似安豫王。   “葛祺,请两位公子上前来。”静默中,安豫王妃忽然开口道。   “是。”葛祺应声,然后转身,微微躬身道,“王妃有请两位公子。”   泳、泓皆是一怔,都不明王妃此举何意,但随即都起身,上前。   葛祺看看安豫王妃,略一思索,便又道:“大公子泳、二公子泓已至,不知王妃有何吩咐?”他担心王妃不识得两人,是以一句话点明两人身份与名字。   安豫王妃目光打量两人一番,然后看着泓。   虞氏见她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心中不由生出一份紧张:难道她想对孩儿不利?   “你是泓?”安豫王妃开口。   “孩儿是。”泓忙躬身答道,看看一直跪于地上的母亲,又道,“不知孩儿娘亲是犯了何错?若王妃要责罚,孩儿愿代娘亲受过,还请王妃宽恕娘亲。”   “好孩子。”安豫王妃轻轻颔首而笑,看着泓,“你这般孝顺,我都想有这么个儿子。”   这番话一出,殿中诸人皆一愣,只觉王妃行事变化太快,前一刻还在质问虞氏,下一刻却赞扬她儿子。而泓也是一怔,便是虞氏,也狐疑地抬头看向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笑地看着泓,似乎真对他十分喜欢,“你多大了?”   “孩儿十六了。”泓答道。   “喔。”安豫王妃点点头,目光一转,看向泳,“你唤泳?你多大了?”   泳忙躬身答道:“孩儿是泳,也是十六,长泓弟两个月。”   “喔。”安豫王妃再次颔首,目光淡淡一溜泓、虞氏,“原来只是差两个月。”   这话旁人听着或许没感觉,可青氏、泳、虞氏、泓听着,却各自升起复杂的心思。   两个月……也就是这区区的两个月分出了长幼!   “自公主出嫁后,我膝下寂寞。”蓦然,安豫王妃又道,目光在泳、泓之间游移,“两位公子都端秀不凡,我若能有子若此,那真是余生有慰。”   此言一出,泳、泓顿时抬首望向她,青成、虞氏亦面露异色,各自琢磨着王妃话中之意,莫非……各人暗自心惊,泳、泓皆侧首与母亲相视一眼,然后双双跪下,皆道:“孩儿虽非王妃亲生,但王妃乃嫡母,孩儿心中从来敬爱有加。若王妃不弃,孩儿愿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呵呵……”安豫王妃闻言轻笑,目光扫过泳、泓,然后望向虽力持平静但依然面色忧喜交加的青氏,最后落向虞氏,口中不紧不慢地道,“你们的孝心可嘉,我亦十分欢喜。只是我素来喜静,集雪园亦小,若一下有两个儿子在身边,那又太过热闹了些。所以,不妨问问你二人母亲的意见,谁愿意舍个儿子给我养在膝下,又看看谁较合适给我当儿子。”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6) 一旁静侍的葛祺此刻却已完全明白了。看着雍容淡定的王妃,他蓦然间想起多年前风家老爷对王爷说过的一句话,“我这个女儿亦是胸藏利剑,腹有韬略之人,原与你是佳配,奈何你们相遇太晚。”   胸藏利剑,诚然不假!   葛祺明白了,殿中诸人亦都明白过来了。   王妃收子,那便是嫡子,那便是安豫王府的继承人!   所以,青氏、泳紧张,虞氏、泓更紧张。   本来泳为长,兼母亲是侧妃,身份在虞氏之上,在世子选立之上占有优势,而泓为幼,母亲又只是媵姬身份,稍显劣势,唯一在握的便是安豫王对他二人一视同仁并无喜恶之分,又胜在他是唯一相貌肖似父王的孩子,曾让安豫王颇为感慨。   而此刻,王妃只是一句话,便将他们各自的优劣全都抹去。   亦只要她一句话,便可定他们来日命运!   迎着王妃冷若冰霜的目光,虞氏怎会不明白。   这是诱,亦是挟!   而最终的目的还在己身!   可……   怎么能甘心认输,又怎么能让过往十多年的心血就此付诸东流,更不能忍受十多年的辛苦只为他人作嫁衣!   可……   就算不认,今日是否又能善了?   “王妃若愿教养泳儿,妾身乃是求之不得。”虞氏还在天人交战时,青氏已起身恭敬答复,“王妃乃贤明大义之人,泳儿顽劣,若得王妃教诲,必能有所长进,他日亦可克绍箕裘,为皇朝尽一己之力。”   “哦?”安豫王妃看一眼青氏,目光再落在泳身上。   “孩儿愿尽孝王妃膝下。”泳瞬即叩首而拜。   眼见青氏、泳如此,泓内心焦急,不由得看向母亲。   触及儿子的目光,虞氏岂不知他心中所想,可他又如何能明白母亲的苦处?她若有所求,那必是以己为代价!可……可……看着儿子脸上的急切焦虑失望,心中凄然。她十多年的辛苦,唯一所得的不就是这个儿子吗?她这么些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吗?不就是为了让他扬眉吐气,不就是为了让他出人头地,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凌驾众人之上以雪往日之恨……他是她唯一的盼头!此刻,在这天赐的良机面前,她又怎能不帮他一把?就算这良机是藏着暗箭,她亦要抓住,因为她的儿子只差这一步!   “既然大公子……”   耳边听得安豫王妃即要答应的声音,虞氏蓦然出声道:“王妃!妾身求王妃收泓为子!”   “嗯?”安豫王妃转头看向她。   殿中诸人亦看向她,只不过神色各异。泓面带喜色,青氏、泳则面有不豫。   虞氏伏首地上,恳切道:“大公子自是佳儿,但刚才王妃亦言‘谁人合适为子’,妾身以为,泓更需王妃为母。”   “哦?”安豫王妃黛眉微挑,“此话怎讲?”   虞氏抬首,脸色一片苍白,看向安豫王妃,眼中尽是哀求,还隐约有一份不甘,“因为妾身不配为母,还求王妃怜惜泓,收他为子。”   殿中闻言皆震。   “虞媵姬不配为母?这又是如何说来?”安豫王妃更是疑惑不解。   虞氏转头看向一脸惊愣的儿子,心中悲苦翻涌:孩子,你可知娘为你是费尽心血,你可要珍惜娘这一片苦心,他朝高飞,莫忘娘亲。口里却是字字清晰地道:“妾身妇德有失,怎配为母。”   “嗯?”安豫王妃黛眉高高挑起。   殿中诸人亦齐齐看向她,实未想到她会有此言,便是一直垂首静默的椿儿也抬头看着她,眼中有愧。   虞氏侧首,怨毒地盯一眼椿儿,然后转头,目光扫过神色讶然的成氏,再看向面带惊色的青氏及泳,唇边弯起一抹讥笑:安豫王府的世子,该是我的孩儿!最后,目光看着安豫王妃,面色青白,眼神复杂,悲愤妒恨皆有,可此刻,自己却要祈求于她!紧紧地盯着玉座上她妒恨了半生的人,心头万千思绪纷涌,最后化为惨然一笑。她终是输于王妃,从丈夫到儿子!可是,还有后半生,此刻她搏命一赌,他日待泓儿继承王爵,那刻……便该她赢一回!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7) 她猛然闭目,低头伏身于地,“妾身犯口舌、妒忌两罪,有失妇德,不配为人母,还求王妃收泓为子,细心教导。愿他在王妃的贤德熏陶下,能长成一位……忠孝两全的人。”   “娘!”泓、汀惊唤。   可虞氏如若未闻,只是伏于地上。无人看得见她的神色,只听她继续道:“妾身妒忌王妃和公主受人爱戴,是以四散谣言诋毁,今日感王妃大恩大义,愧煞无颜。妾身坦白罪孽,愿受王妃责罚。”   殿中霎时静寂如潭,人人瞠目。   葛祺默然一叹。   青氏看着地上伏着的虞氏,感慨她为着儿子,可做至此份上,这一份爱子之心,不差自己半分。   成氏却将目光望向了玉座之上的安豫王妃。王府之中,她与青氏名分虽在虞氏之上,但素来皆要让其三分,而今日令精明厉害的虞氏狼狈至此的,是她,是王妃!心头忽然生出莫名的叹息。这些年,若她不是幽居集雪园不出,这王府……   而泓、汀则呆呆地看着母亲,张口,却不能吐出半个字。   许久,殿中才响起安豫王妃清冷的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如此说来,近日帝都有关公主私奔的流言皆是你捏造传出的?”   “是。”虞氏点头,“那日妾身在华门寺中听得威远侯府戚、吕两位小姐说起公主白昙山走失一事,因心怀妒忌,便捏造了谣言四散帝都。”   “原来都是你。”安豫王妃一声冷笑,“好一个虞媵姬!”   “妾身知罪,只求王妃能怜泓,收养身边好生教导,万望其莫似妾身糊涂。”虞氏哽声哀求。   安豫王妃蓦然起身,凤眸扫视殿中,诸人皆不敢迎视,纷纷垂首敛目。   “葛祺,你记下了吗?”   葛祺忙躬身答道:“小人记下了。”   “好。”安豫王妃目光盯着伏于地上的虞氏,面若寒霜,“虞媵姬妇德有失,不配为人母,我便收二公子泓为子,明日你即去通报太仪府更换玉牒……哦,等等,也该问问二公子意见。”她转头看着泓,“二公子可愿做我的儿子?”   呆愣中的泓闻言,回过神来,看看安豫王妃,又看看伏于地上的母亲,片刻后,他恭声答道:“孩儿愿意。”   “呵呵……”安豫王妃轻笑,冷亮的目光看着泓,“葛祺,听到了吗?”   “小人记下,明日即通报太仪府更换玉牒。”葛祺答道。   闻言,青氏、泳失意,伏在地上的虞氏放下心来,“妾身谢王妃大恩。”   泓欢喜,叩首而拜,“孩儿泓拜见母亲。”   “你们都起来。”安豫王妃走至泳、泓身边,抬手虚扶。   “谢母亲(王妃)。”两人起身。   安豫王妃放开两人,转身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虞氏及椿儿,久久不语。殿中诸人亦不敢出声,皆暗自思索,不知王妃要如何处置这两人。殿中顿时又是沉凝一片。   半晌,安豫王妃才唤道:“葛祺。”   “小人在。”葛祺答。   “虞媵姬所犯之过,你说要如何处置?”安豫王妃问。   葛祺闻言一愣,然后躬身答道:“此事自然是王妃做主。”   “哦?”安豫王妃睨他一眼,再看着地上的虞氏。   虞氏亦忐忑抬头。   安豫王妃看着她,然后冷冷启口:“妒忌乱家口舌离亲已是七出之罪!更兼不识体统,不守尊卑,无视国法家规,竟敢四散谣言诋毁公主,实属罪不可赦!”   虞氏一颤,面上升起惶色。   殿中人人屏息。   安豫王妃抬目扫一眼殿中诸人,平静地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几字,“拖出府门杖毙!”   此言一出,诸人皆惊。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8) 虞氏更是骇然,呆在当场。她以为,她虽有过,但已主动认错,亦成全了王妃,就算王妃要处置她,轻者罚她闭门思过,重者最多也就是逐出王府,而她有亲子,又有何所惧,他日为王时自可接自己回来,却不曾想,王妃竟然如此狠绝!竟然要取她性命!   葛祺亦是一惊,他万没想到王妃会有这等处置,一时亦不知如何反应。   青氏、成氏及泳、汐、沁皆是震惊在旁,几乎不信刚才那冰冷无情的话语出自眼前这美艳绝伦的王妃之口。   泓、汀则怔呆当场,以为听错了。   “葛祺,你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清?”安豫王妃冰冷的目光转向葛祺。   葛祺抬首,对上王妃的那双眼,不由得心神一颤。那样坚定无情的眼神,当年他亦见过,那是在二十年前,那一回,王爷亦是如此对他下令,而今日……这样的狠辣无情竟然轮到了王妃吗?   “王妃饶命!”地上虞氏凄声呼喊,“妾身已然知错,求王妃饶过妾身此回,妾身往后定然悔改,求王妃饶命!”   “王妃,求您饶过娘亲。”泓、汀亦忙跪下求情。   安豫王妃如若未闻,“葛祺!”   “葛总管……”虞氏亦唤道,满面祈求地看着他,她知道这才是一双掌握她生死的手,“葛总管,妾身已知错,求你向王妃求求情,饶过妾身。葛总管,你的恩情我们母子铭记在心,他日必报答,求求你看在王爷的份上,帮帮妾身。”   这一番话,软的硬的明示的暗示的今日的来日的全都用上了,葛祺又怎会听不明白。这虞媵姬入府多年,又育有子女,服侍王爷尽心尽力,这么些年下来,就算无十分疼爱,亦有一番情义在,若此刻处置了,王爷知晓后会如何反应?王爷入宫未回,不如稍稍拖延,等王爷回来再请示?转回头,看向王妃,那张美到极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双眼如覆寒冰,又似燃着焰火,冰亮冰亮的,直射人心,不由得心中一寒。   那眼中有杀意!   “葛总管……”虞氏哀求。   安豫王妃轻轻勾起一抹笑,无比冷诮,“葛祺!”声音轻轻淡淡的,可葛祺却一抖,垂首,“小人在,小人听明白了。”他一生只有一位主人,几十年他都以王爷的喜为喜,以王爷的忧为忧,自然,他亦以王爷心中之重为重!侧首看一眼地上一脸哀切的虞氏,心中不忍,“只是当众杖罚,恐有损王府的体面。”   虞氏闻言,如坠黑渊,“葛总管……”   安豫王妃冷嗤一声,眼中带着嘲意,“安豫王府乃是堂堂皇亲,有谁敢说王府不体面不尊贵吗?”   葛祺一震,躬身,“王妃说得是。”然后转身唤道,“来人!”   殿外顿有侍从进来。   虞氏魂飞魄散,伏地叩首,凄切地叫道:“王妃饶命!王妃,求您饶妾身一命!王妃饶命啊!”   泓、汀亦齐齐上前跪求,满面惶恐,“王妃,求您大人大量,饶过娘亲此回!孩儿求您饶了娘亲!”   安豫王妃抬眸看着泓,然后漠然开口,“泓,你觉得我处罚虞媵姬太过了吗?”   泓一呆,目光看向母亲,张口,却似喉间被一只手掐住。   “泓儿……”虞氏抬首哀哀地看着他,眼中泪珠滚落。   “二哥!”汀焦恐地扯着他的衣袖,急得直掉眼泪。   殿中诸人目光皆齐齐注视泓。   “泓,你说虞媵姬所犯之罪该如何处置?”安豫王妃又道,目光冰凉凉地看着他。   泓脑后一寒,遍体生凉。低首看看地上凄惶的母亲,又抬头看看雍容华贵的安豫王妃……如何抉择?地上的是生他养他的血亲,我不能做无情不孝之人……可上方立着的是安豫王府的正妃,是可以给他嫡子身份的人,是可助他登上世子之位的人,是可令他得无上尊荣的人……目光左右游移,脑中天人交战。 拾伍 半生空梦半生恨(9) 殿中诸人无不是看着他,看他如何选,看他如何答。   许久,泓目光看向葛祺,可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转头,目光却扫见了泳唇角的一丝冷峻,顿时心头一警:我不能输于他!而母亲,是她自己认罪的,是她自入绝境,又如何救得?!   “虞媵姬罪不可赦,母亲处置得当。”他闭上双眼,清晰地回答。   “二哥!你疯了!那是我们的娘!你怎么能这样说?!”汀当场尖叫。   “泓儿……”虞氏瞪大双眼,看着她舍身相助的儿子,这便是她殷殷切切寄托着所有希望的儿子?!蓦地,她凄声惨笑,状若疯狂,“好!你……你……好个……好儿子!哈哈哈……”   葛祺示意,即有侍从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虞氏立马挥开他们,厉声叫道:“放肆!滚开!你们别碰我!我是王爷的爱姬!你们胆敢碰我便是死罪!”   “娘!”汀上前一把抱住她,悲声哭道,“娘!”   “汀儿!”虞氏抱着女儿,泪流满面。   “王妃,求您饶了我娘!孩儿愿意一生为奴服侍您,只求您饶了我娘!”汀涕泪交流地哀求着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闭目跪于地上的泓,眼中喜厌难辨,口中却轻淡地开口道:“好,好,好!好个深明大义的孩子!”好个无情无义的孩子!不愧是他的儿子,够狠心够无情!他日由你来继承王爵,那么安豫王府必会断送在你这一代!好!好!好!她心下连连冷笑。   “葛祺!”   葛祺会意,再示意侍从,顿时又有两人上前,四人架起虞氏便往殿外去。   “不!放开我!”虞氏死命挣扎,“王妃饶命!妾身知错了,求您饶了我!”眼见安豫王妃无动于衷,不由转向青氏、成氏,“两位姐姐,看在十几年的情分上,求你们帮帮我,帮我求求王妃!两位姐姐,求你们啦!”   青氏、成氏素日常受她怨气,可此刻看她钗鬓凌乱,满面泪痕,着实可怜,不由也心生恻隐。转头往安豫王妃望去,想出声求情,可目光相接,却都不寒而栗,到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几个孩子更是吓得噤若寒蝉,坐在椅上不敢动弹。   “你们放开我娘!”那边汀却犹自紧拖着母亲不放,“你们大胆,快放开我娘!”   “汀儿!”虞氏紧紧拉着女儿。   可两人又怎敌得四个大男人的力气,眼见着便要被扯开了,汀悲痛难当,忍不住放声啼哭,“娘!”   “你们放手。”蓦然,安豫王妃出声道。   侍从顿时停止动作,殿中诸人惊讶地看向她,便连一直闭目的泓亦睁开了眼。   “王妃,求您饶了我娘!王妃,我求求您!”汀一把扑到安豫王妃脚下,抱住她泣声哀哭。   安豫王妃蹲下身子,伸手抬起汀的脸蛋,看着那满脸的涕泪,心头轻轻一叹,道:“你是个好孩子,今日我便送你一言。你出身王府,他日必也是嫁入官宦名门,那你便以你娘的今日为戒,一生须记谨言慎行,莫再以为有所依仗便可胡言妄为,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汀一呆,看着近在咫尺温言细语的安豫王妃,半晌不能反应。   安豫王妃放开她起身,移步至虞氏身前,“扶虞媵姬起来。”   即刻有侍从上前扶起虞氏。   两人隔着一尺之距相视,虞氏形容狼狈凄惨,目中有怨有恨,更多的是惶恐。   “我知你心中有恨,亦不服,可今日你必须死。”安豫王妃淡淡地道,神色漠然而平静。   虞氏一呆。   “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从未追究过,可你自己心里最是清楚。”安豫王妃通透的眸子看着她,“我不追究,你却不知收敛,越发肆无忌惮,你当真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才是安豫王府的王妃么!”那双眸中有着冷漠无情,有着从容威仪,“你有今日,皆是你自作孽!”   虞氏一震,看着眼前的人,自那双清透如冰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然后慢慢自慌乱惶恐中缓过神来。转头,目光扫过殿中众人,葛祺漠然对之,青氏、成氏等人皆低首,而泓,她舍身相待的儿子……侧首避开了她的目光,不发一言。   这一刻,忽然从未有过地清醒明白了。   从她踏入这个正殿起,便已注定她此刻的命运!因为,幽居不出的王妃第一次主动走出集雪园,从不理事的王妃今日端坐正殿上。在王妃坐于殿首的那一刻,便已下定了决心要取自己的性命!无论她承不承认。   如同她愿为她的儿子舍身相助,王妃为了公主也必会杀人!   她不可能奢望这殿中任何一个人来救自己,亦等不到王爷回来,而且……就算王爷回来了又能怎样,在王妃与自己之间,毫无疑问地他会选择王妃!当日那一盆玉牡丹便已叫她看得清楚!   回首,看着安豫王妃。   这个人,从入府的第一天便如影子般存在于这个王府,十七年来……她和这个影子争了半生,生得儿女,得享荣华,以为会有机会赢,谁知一开始就是输的。   “今生已罢了,来生……来生我将今生所受的一切还给你!”平静地说完这话,她抬手一撩发鬓,转身,自己走出殿外。   “娘!”汀凄声呼唤。这次,早有侍从拉住了她。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拾陆 凤凰涅槃待他朝(1) 孔昭默然,许久后才问:“公主,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看天下。”   庆云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暮。   安豫王妃杖媵姬虞氏毙于府前。   那日,王府前有百姓亲眼目睹,亲耳听得虞媵姬凄厉的喊声。   那日,王府前百姓亦得知是虞媵姬因心怀妒忌四散谣言诋毁公主。   一夜之中,帝都震惊哗然。   那一日,安豫王酉时四刻才自宫中回府。   自然,入府的那一刻,葛祺已将府中发生的事禀报了他。   他来到正殿,殿中只有安豫王妃一人。她静静地坐着,眼眸望着窗外怔然出神,宽大空旷的正殿里,只有数盏宫灯陪伴着她,绯亮的灯光照着她淡寞的眉眼,冷清之中更有艳华雅韵隐隐浮动,那一殿的富贵华丽在她的面前都沉默倾服。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恍然间思及,这样的安宁静谧似乎是二十年来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要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要在她怔然不知的情况之下……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悲怆,胸间的叹息忍不住溢出。   那一声叹息惊动了安豫王妃,她缓缓侧首,那一殿的宫灯似也跟着摇曳,殿中顿时一阵光华流转,明艳非常。她看到门口立着的安豫王,亦看着了他眼中的那一丝悲伤,不由微微勾唇,漠然的声音顿如冰珠落玉盘,“王爷,我今日杀了你的爱姬。”   安豫王依旧静静地站在门边,目光痴然地看着她,看着她唇边那一丝凉薄的笑。这么多年来,她不曾对他笑过,不曾真心对他一笑过。   “痛失所爱,想来此刻王爷深有体会。”安豫王妃唇边淡笑未褪。   “痛失所爱?”安豫王轻轻重复,恍然忆及旧事,看她一脸冷漠,胸口一窒,忍不住亦冷笑道,“本王倒是不知,不过王妃该比本王更清楚不是吗?”   安豫王妃闻言,笑容顿消,看着安豫王,眼中一瞬间闪过恨意,继而又浮起淡笑,缓缓道:“那是,我心有所爱……”看到安豫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隐痛时,脸上的笑更深了些,“自知失去之痛,不比王爷,不曾有过,自不知其痛。”   “你……”安豫王语音干涩,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有怒有恨,更多的却是无法可消的痛。   安豫王妃看着,却似十分愉悦,一脸浅笑相对,不紧不慢地又道:“王爷可知虞媵姬死前念着的人是谁吗?是王爷呢,只是没想到她死后王爷连一声询问都无,真真令人寒心。”   念及虞氏,安豫王一怔,心头微有些叹息,抬步缓缓走进殿中,看着端坐玉座的安豫王妃道:“你取了她的性命,此刻又为她打抱不平了,不更让人齿冷?”   “呵呵……”安豫王妃一声冷笑,凤眸冰寒地看着安豫王,“真正取她性命的人又怎会是我,这些年,你纵容她,不就是想逼我……”她话音忽然一顿,抿唇敛眉,片刻未语。   安豫王闻言,却是目光紧紧地看住她,脸上辨不清神色,只是眼中却带出一点儿希冀,心中涌起深沉而无奈的叹息:挽华,你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意你都能知……我半生用心,你了如指掌,却不愿一顾!   半晌后,殿中再次响起安豫王妃略带嘲讽的声音,“她虽愚昧,却也有情,只可惜所托非人,你待她却是薄情寡义,视她为棋子,才令她落得今日下场。”   安豫王立于殿中漠然不语,只一双眸子深幽难测。   安豫王妃冷漠地看他一眼,又讥笑道:“泓倒真不愧是你的儿子,一样的毫无情义,毫无廉耻!” 拾陆 凤凰涅槃待他朝(2) 安豫王剑眉耸动,眼中怒气即发。   安豫王妃冷冷对视。   半晌后,安豫王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二十年来,你对我不屑一顾,更不曾主动和我说过话。”   安豫王妃眸光一闪。   安豫王面上浮起一层浅浅的嘲讽,“今日,你之所以留在这儿等我,又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不过是想激怒我。”看她神色一怔,继而一恼,不由轻笑出声,却是无比地悲哀,“王妃,你为何想激怒我?难道以为我暴怒之下会杀了你?哈哈……这是绝不可能的。本王说过,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做鬼也是一起!”   安豫王妃漠然的神色顿时一变,浮起一丝不屑,看着安豫王,冷冷叱道:“痴心妄想!”   安豫王也是冷冷一笑,“怎会是痴心妄想。你我死去之时,同棺而葬。奈何桥前,你我夫妻同过。是生是死,你我都在一处!”   闻言,安豫王妃冷漠尽褪,面上只有厌憎与愤恨。   安豫王移步缓缓走至她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悲喜全泯的笑,“王妃,你要杀人便尽管杀好了,这府中你看谁不顺眼便可去杀。若世人当你是疯子,我陪你疯。若世人要杀你,我陪你死。若世间不容你,黄泉碧落地府阴曹我亦与你不离不弃!”   这一番话,深情至极,可安豫王妃闻言却是厌恶地转过头去,不看安豫王。   那一抹厌恶如一支利剑,割肤刺骨,安豫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触她。安豫王妃霍然起身,退开几步,冷叱道:“别碰我!”   “那可由不得你!”安豫王的手迅速一闪,便扣在她肩上,铁钳似的令她不能动分毫。   “你!”安豫王妃满眼怒色。   可安豫王全然不顾,只是紧紧地抓住她,似要嵌入骨中,“生,你是我的妻子,从头到脚一分一毫都是属于我的。死,牌位上依旧是我安豫王的王妃!挽华,生也好,死也好,恨也好,痛也好,无论今生来世还是生生世世,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你永永远远都是我的!都陪在我身边!”   那双眼灼亮得似燃着莫名的鬼火,紧紧地看住她,似乎就算她变为鬼魂亦无处可藏!   那声音仿似从魂魄深处嘶吼而出,那样的沉而远,似乎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她亦无处可避!   安豫王妃一震,呆住了。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看着那张脸,恨了半生,怨了半生,痛了半生,悔了半生……这一生不能摆脱,竟然是做鬼依然要相随?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逃开他吗?蓦然,心底里涌出一股悲恸与绝望,更深重的是一种无力的哀婉与决然。   “你总是这般自负,所以你总是输!”她轻轻淡淡吐出一语,侧首,疲倦地闭上眼,只是唇边弯出一抹荒寂而冰凉的淡笑。   安豫王一震,看着她,看着她唇边的那一抹笑,心头一凉,蓦然抬臂拥她入怀,紧紧地,恨不能就此融骨入血。   “挽华……挽华……”开口,想说的那么多,却无一言可说,只能喃喃地唤着。此生所有的情,所有的痛,所有的哀,所有的喜,都在这两字之间。挽华,你可知?   挽华,为什么我数十年的用心,都不能赎一份罪,都不能让你动容一分?   大殿之中,两人静立静拥,一个满怀悲喜交加,一个满心冷寂苍凉。   许久后,她推开他,毫无眷念地,淡然的眸子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人,心里的感觉却是天遥地远。转身,平静地移步往殿外走去。身后,安豫王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带着依恋地看着她离去。   门前,她回首,看着安豫王一笑,容华绝代却缥缈若逝,“你知道么,便是神也有所不能的!”   安豫王心中一颤,却只看得她从容离去的背影。   殿中,一刹沉寂如渊 。   “葛祺!”蓦然,安豫王大声唤道。   “小人在。”葛祺迅速到来。   “以后没有我的陪同,绝不许让王妃出府!”他厉声吩咐。   葛祺一怔,但随即答道:“是,小人遵命。”   过得片刻,他看安豫王神色已缓,才道:“王妃说要收二公子为子,王爷你看?”   安豫王抬眸看一眼他,然后漠然道:“既然她说了,就按她的吩咐做。”   “是。”葛祺应声,然后又道,“王妃说要把府中一名侍女椿儿配给侍卫陆成。”   “这等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用不着来问我。”   “是。”   “下去吧。”   葛祺退下后,正殿里便恢复沉寂,只安豫王静立殿中,陪伴的是一殿的冷清……及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集雪园前,安豫王妃轻轻推开园门,长廊里的宫灯淡淡照着满园亭台树木,影影绰绰。   步入园中,一刹那,全身脱力般不能移动半步,不由便顺势坐倒在冰凉的台阶上。   闭目,满身的疲惫,满心的死寂。   泠儿,娘真的……真的累了。   非常累了……   二十年,真的很漫长……   133   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籍名称:天霜河白(上) 作者:倾泠月 本书籍由网友“jayjay”上传 日期:2010/1/3 10:04:58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